整部電影我最深刻的一句對白,是第三部短片《鴛鴦》裏身兼演員的 Kate Reilly 突然心領神會的和另一主角王宗堯說:「在香港,我不需要懂廣東話卻依然活得開心。」簡單的一句說話,卻掀起浮想聯翩,想到香港的華洋雜處,想到香港人的 can do 精神,想到香港既國際又很地道的生活文化。現在全世界都在說要 inclusive,香港卻早有 diversity 的體驗了。
就像本片的創作靈魂,便由來自香港的梁銘佳(Kai),夥拍來自美國的太太 Kate Reilly 一起構思劇本及執起導演筒,最後更聯手包辦剪接工作,可以想像整個拍攝過程的火花及化學作用。結果是一部雖為香港情懷電影,卻沒有過火的濫情,而是冷靜細緻的情感描述,故事來自香港,但所敍述的卻是超越地域界限的普遍性,是活在城市的人對生活的反饋,對人生的感悟。
Peter:很想了解一下,兩位是如何走進電影這個行業?
Kate:我生長在一個不太富裕的家庭,幸好自幼父母便經常會帶一些電影回家看,而且種類很多元,有主流有喜劇有外語片等等,可能是潛移默化吧,長大後便非常希望成為演員。
Peter:除了電影,你也有參與劇場演出。
Kate:是的。但如果你問我,作為演員或編劇,我都傾向透過電影貢獻我的力量,因為電影始終普及一點,能夠接觸到更多人。但如果作為一位表演者,我又享受劇場多些,可能因為情感發揮會集中一點,較容易拿捏,電影則比較吃力,而且在等候埋位拍攝期間會有覺得沉悶的時候。
Kai:其實只要想像一下電影門票和戲劇門票價格的差別便可以看到電影的普及性。至於我其實起初在香港大學是讀法律的,但那時已經對電影很有興趣,更參與校裏的電影工作室;畢業後決定到美國繼續攻讀電影。那時課程其實是以寫作為主,但我同時得以學習成為攝影師,有機會和不同導演合作實習,最後以攝影師身份進入電影行。
Peter:為何對攝影有如此濃厚的興趣?
Kai:在學校裏我們同學之間經常要互相幫忙做功課拍攝,而我比較傾向技術性的工作,這可能和我喜歡看漫畫有關,所以對定格式影像更有感覺。另外自己比較內向,有點害怕和人溝通,同時我也很享受攝影師的角色,因為這基本上是一個解決問題的人。而導演則是提出問題的人,所以我喜歡做好人,因為我能夠為其他人解決問題。當然,導演還有很多其他事情要兼顧,而我則可以專注影像方面的事情。而且導演還要經常和演員溝通,這是我的弱項。
Peter:那麼你覺得攝影師和導演兩個崗位有甚麼不同?
Kai:就像我之前提及,導演有很多決定要做,還有很多工作要參與,如編劇、製作、預算、後期製作及市場推廣等等,所以一個導演通常兩、三年才能完成一部電影,但攝影師卻可以連續一部接一部的工作。如果導演是獨裁者,攝影師就像他的宰相,導演提出問題,攝影師提出解決方案。而作為導演要面對的,很多時都是牽涉到美藝方面的問題,大家都知道是沒有對或錯的答案,所以我慶幸這次是二人一起執導,很多事情可以有商有量。
Peter:你們是如何開始決定要一起執導這部電影的?
Kai:其實之前我們一直已經有很多合作了,我們亦會經常討論電影,有很多溝通,我們的品味和傾向亦大致相類。我更慶幸終於有人可以負責和演員溝通了!但其實在拍攝過程裏則變得很混雜,例如 Kate 亦會有很多現場拍攝的概念,可以說是一個很好的混合協作。
至於一切之緣起,則要回溯六年前2014年的聖誕,我們在美國明尼蘇達州 Kate 母親家裏過節,在傾談之間開始萌生寫下這個劇本的念頭。
Kate:結果我們在那個聖誕完成了初稿,然後申請藝術發展局的基金。當時原意是想捕捉2014年發生的事情的一些精神面貌,但事情一直在轉變,所以我們亦一直在改寫劇本,卻始終未有定案。
Kai:後來到了2019年藝術發展局的限期不能再延了,於是我們在最後限期前兩日交上劇本。
Peter:Kate 提到改寫的問題,這個劇本歷經五年才完成,而這段時間事情不斷轉變,到底你們覺得最具挑戰的地方在哪裏?
Kai:劇本開始時是以一個大家庭作為背景……
Peter:我知道後來因為預算問題而要分割成幾個故事。
Kai:是的,但其實想像一下如果要讓六位演員同場演出,是一件會令我感到頭痛的事情(一笑)……整個劇本創作就像一個篩選過程,把不需要的過濾掉,我們比較注重我們想要感覺的,而非我們想要表達的。於是我們盡量去蕪存菁,減去不必要的情節,留下現實生活細節,盡量貼近真實生活故事,而非利用大場景表達。所以故事簡單,但細節豐富。我們不是在拍攝長片,不需要甚麼起承轉合,我們只想觀眾能夠感受到一些東西,而非餵飼他們特定的訊息。世界變得很快,這樣做有個好處,是更沒有時空限制,故事內容不會那麼快過時。
Kate:我們的出發點比較謙卑,我們不是甚麼代表,我自己更是異鄉人,所以我們不想演繹甚麼時代精神,傾向印象式及情感式的表達。簡單的說,我們不想向觀眾說教。
Kai:當然,導演就像廚師,同樣的材料由不同廚師會烹調出不同風格的菜式。而且我們拍攝的時機剛好在時代轉變之間,既失去了即時反應的時間性,而事情仍在發展,我們也不可能做一個總結。於是我們選擇了比較簡單比較長青的演繹方式。
另一方面,這也和我們自己喜歡怎麼樣的電影有關吧。Kate 喜歡80年代的喜劇電影,而我則喜歡一些到結尾你都不太明白的電影類型,本片多少反映了我們的喜好。還有製作上,沒有大情節大場景也比較容易,例如不會有一場婚宴之類大場面。所以我們選擇了輕鬆一點的做法。我想,最困難的地方,是我們需要撫心自問,甚麼是必要的?而很多事情都比較即興。例如我們選擇拍攝的地方,其實開始的時候,我們並不知道會有那麼多深水埗的部分,一切自然而然便發生了。
Kate:其實冥冥中總有原因吧。還記得2008年我第一次來香港,Kai 帶我去的第一個地方便是深水埗。因為他的家族生意是在那裏。
我們不想演繹甚麼時代精神,更傾向印象式及情感式的表達。 簡單的說,我們不想向觀眾說教。
Kate Reilly
Peter:Kai你在深水埗長大的嗎?
Kai:我不是在深水埗居住,但我的家族在那裏開設店舖。先是我祖父母售賣雞蛋雜貨,然後轉營服裝店,我父親原本是的士司機,後來也在深水埗開設音響店,我在深水埗上幼稚園,所以放學後有機會在這些店舖裏流連。其實像這類前舖後居的現象在以前香港十分典型。
Kate:是的,就像一整個家庭都住在店舖裏,很多時可以看到他們就在店舖後方一起吃飯。所以我很高興本片的第二個故事便是講深水埗一間家族經營的玩具店。
Kai:是的,而且香港人還有勤奮工作的特色,很少把家庭生活和工作分開。像我們情商借用這家玩具店,原本想利用晚上店舖關門後的時間拍攝,但他們始終不答應,後來才知道原來他們就住在樓上,如果我們夜裏拍攝便會阻礙他們休息,影響他們翌日的工作。
Peter:這部電影你們包辦監製導演編劇演員及剪接等工作,你們覺得哪一部分最具挑戰性?
Kate:我想是一起寫劇本的時候吧,但隨着時間推移亦變得越來越順。你同意嗎?
Kai:嗯嗯,我想這沒有對或錯的答案吧,因為我們想要甚麼是很主觀的。
Kate:其實因為我們是夫婦,開始一起寫劇本的時候會有點受到威脅的感覺,因為當你和別人一起寫作時,你會把一些之前不為人知的看法暴露人前,這影響對我來說頗為深刻。所以開頭我們是會有些爭執,這不單劇本的層面,更牽涉到大家如何看這個世界。但一路寫作下來變得越來越順利,可能因為大家亦開始了解對方的觀點,明白對方多一點,亦懂得接受對方的不同聲音。
Kai:是的,同時我們也開始預測對方會喜歡的東西,這令創作過程更加順利。
Kate:夫婦學習相處的過程其實就是一種治療。我覺得這是我們一起創作的副作用,一種開心的副產品。
Peter:可以談一下關於本片你們感到最滿足的地方嗎?
Kai:我想是觀眾的掌聲吧。
Kate:他是一個要求很簡單的人(一笑)。其實有很多人告訴我他們看來兩次三次,尤其是當電影只上映了數天。有一天我們到百老匯電影中心謝幕,一位觀眾甚至會在場外等待我們,想要多謝我們,說很多東西都會消失,但我們把一些美好回憶或情懷捕捉下來,令我很感動。
Kai:還有我們這部電影並非故事片般有很清晰的情節脈絡,是比較內斂,但在網上我們卻可以看到很多觀眾對片中細節的分析都很到位,令我感到驚訝他們都能看得出來。
Kate:有些觀眾亦說在入場之前他們預估不到本片會令他們發笑,甚有意外驚喜,這亦令我們感到愉悅的。
《夜香‧鴛鴦‧深水埗》以三個虛構一個紀實共四部短片合組而成,沒有波瀾壯闊的大海驚濤,卻是詩意滿滿的小河流水。都說創意的魔鬼盡在細節裏,但更叫我感動的,是兩位導演編劇充滿誠意的投入,只要看他們甘冒着夫婦不和的風險走在一起創作,便可以看見二人是如何喜歡電影,和愛香港了。
Editor
Peter WongCredit
Photography by Natalie Dunn, Location: Colour Brown @Sham Shui P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