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一個春日的夜晚,在威尼斯聖馬可廣場附近的 Danieli 酒店,隨着暮色灑落玻璃窗,大堂漸次熱鬧起來,閃爍耀眼的晚裝讓畫面流光溢彩。女士們披上一襲襲鮮黃套裝或優雅的垂褶長裙,穿梭桌椅之間,交織出一道華麗風景。威尼斯,這座永恆之城,似乎已經傾迷於煥然一新的魅力中。此刻,Bottega Veneta 的 Matthieu Blazy 忽然現身,沿着酒店的主樓梯旋轉下行,往地面的人群走去。他個子很高,蓄着淺棕色短髮,身穿寬鬆的淺褐色夏季西裝——雙排扣,沒扣起,還捲起衣袖,內搭黑色T恤。他的一雙鞋以柔軟的編織皮革製作,舉止散發不言而喻的自信。去年年底,其時 37 歲的 Blazy 獲任命為 Bottega Veneta 的創意總監,此前他的職業生涯在許多人眼中就像一場隱藏光芒的捉迷藏遊戲。Blazy 在畢業後獲 Raf Simons 招攬,之後轉往 Maison Martin Margiela 和 Céline工作,人所共知,他對市場的實際操作瞭如指掌,也對有遠大抱負的藝術創作深感興趣。在接任 Bottega Veneta 掌舵人之前,Blazy 是品牌的設計總監 —— 身居第二交椅,僅次於去年突然離職的 Daniel Lee —— 不過 Blazy 表示他的工作習慣幾乎沒有因升職而改變。「我喜歡團隊合作。」他表示:「不是只有我對作品和表達意見。」
隨着Danieli酒店的人群越來越多,他突然不見影蹤,走出酒店的小側門,可以看到一輛水上的士低鳴作響。恰巧是涼爽的夜晚,海港上空一些低雲開始下起微微雨。到達前身為威尼斯海關大樓的 Punta della Dogana,在造型獨特的三角形美術館前,水上的士靠岸,他急步匆匆,走向一座建築物,那是 François Pinault 藝術藏品的博物館,而 François Pinault 的 Kering 集團正正在2000 年代初收購了 Bottega Veneta。適逢威尼斯雙年展前夕,品牌正舉辦晚會招待尊貴賓客。橫跨畫廊的兩堵白牆放映著藝術家 Bruce Nauman 一段影片作品,映襯當晚直接爽快的授銜儀式:奢華品集團 Kering 正式介紹秘密隱藏已久的全新設計界新星。
自從上任以來,Blazy 一直傾向以獨特性為方針,借藝術緩解網絡社交的資訊轟炸 —— 或如他形容:「一件已經被宣傳了五千次的事物,有多少KOL能夠真正再影響更多人?」到頭來,奢華的意義在於經典優質。「他所作的選擇有種前世今生的深度 —— 是存在於時間與空間之外的底蘊。」很早開始欣賞 Blazy 作品的 Ye(原名 Kanye West)告訴我:「我認為,在 Instagram 的後熱潮時刻,讓緊密連繫的人在他們的舞台上得到關注是超重要的事……是時候要重新洗牌。」晚餐時,Blazy 站起身發表謙遜的歡迎辭。然後,到甜點上桌時,他又再次消失了。「當您去到一座新城市,步出酒店然後開始四處閒逛,那是我在世界各地最喜歡的感覺。」翌日早晨,他在源於 18 世紀的咖啡館 Caffè Florian 喝咖啡時分享道。他如實相告,晚飯後他其實和朋友玩樂到凌晨三點。當我們喝完第二杯咖啡時,他催趕我穿過廣場來到 Olivett i打字機陳列室,這個地方猶如中世紀珠寶盒,由建築師 Carlo Scarpa 設計,以玻璃、混凝土、木材和黃銅建成。Blazy 說,這是他最喜愛的空間,「現代、貼近當下且雋永」。
Bottega Veneta 是一家手袋品牌。」他帶著親切的微笑告訴我,彷彿已解釋一切,然後隱沒在聖馬可廣場的人群中。「 即是指要探索所有地方 —— 沒有故作高深的道理。
Blazy 本身就是一個好動的孩子,同時由生活中種種不可能下構成。巴黎出生,父親從事藝術行業,母親是歷史學家,童年的日子都在拍賣行閒逛,吸收各式各樣的精髓。他形容自己想像力豐富,坐不定,不愛守紀律。「我對讀書不感興趣。我遇過很出色的老師,但我討厭做功課這種主張。」他說。「小時候的我頗不受管束。因此,我被送往法國偏遠地區的牧師院。」(阿爾代什地區一所聖母寄宿學校)到 15 歲時,他又被送往英國的軍訓學校,經歷毫不愉快。「你被限制的界線越多,就越能在小事中發現更多自由。」Blazy 說。
16 歲時,他得到允許返回巴黎,入讀一所國際學校,學校裏有許多不同背景的學生。他很快就與一群對時尚感興趣的同學熟絡起來,其中部分人至今仍然是他的朋友。「我對時尚從來不感興趣。」他如此憶述。他曾經有鄰居經營模特兒公司,那時會看到80年代第一批超模穿過兩家共用的花園區域。日子過去,他學會了翻雜誌回收箱,仔細看看裏頭留下的雜誌:有《i-D》、《The Face》、《Vogue》等等。其後他入讀比利時布魯塞爾就讀 La Cambre 設計學院。「學院擁有濃原的 Bauhaus 精神 —— 一個時尚課程,卻也學到音樂、藝術、符號學、語義學。會吸收很多養份。」在求學時期,他在 Nicolas Ghesquière 旗下的 Balenciaga 女裝部門實習,又參加了在意大利的里雅斯特(Trieste)舉行的國際人才支持獎,評委包括 Raf Simons 和時尚評論家 Cathy Horyn。「我們還心想,『哦,答覆呼之欲出。他就是冠軍!』」Simons 表示。「結果他沒有贏。我就對他說:『你之後打算做甚麼?我希望你來助我一臂之力。』」
「Matthieu 擁有非常自由的靈魂,腦海的想法幾乎充滿嬉皮士的幻想。」Simons 隨即說:「有時你身邊的人只敢做你說過的,但 Matthieu 非常大膽,從不畏懼展示很實驗性的東西。」對 Simons 來說,他工作快速、充滿創造力。「我可以對 Matthieu 暢所欲言,從來都不會真的激怒他。比如說『噢不,我覺得這個意念太荒謬。拜託,怎麼可以!』他不會介意,然後一下子創作出驚人的作品。」
Blazy 在團隊中遇上了 Pieter Mulier,現在他是 Blazy 的伴侶和 Alaïa 的創意總監。Mulier 對 Blazy展示作品集的方式既困惑又感動:通常設計師會帶上作品的圖片,但 Blazy 卻帶着整個系列出現 —— 希望別人能夠直接觸碰一件件服裝。所有作品由 Blazy 一手製作,讓 Mulier 大感震撼。「當你回看 Raf 的系列,會發現在 Blazy 加入後,圖案變得更加複雜,更加細膩,全因為有他。」Mulier 說。同居後,他們開始共同收集藝術和復古服裝 —— 所有時期、各種單品都有 —— 其中許多都是用來開啟靈感。在這段 16 年關係的初期,他們無時無刻討論工作,近年卻絕口不提。「在創作系列期間,我不給他看任何東西,他也不給我看任何東西。」Mulier 說:「否則我們會瘋掉。」
在 2010 年代,Mulier 當時仍然是 Simons 的副手,而 Blazy 則在時裝行業內游坎觀摩。低調隱身在 Maison Margiela 團隊中,出自他手的水晶鑲飾面具,成為 Kanye West 2013 年 Yeezus 巡迴演出的代表作。「作品掀動了我的內心情感。」Ye 說:「有趣的是,我曾經很怕在公共場合戴那些水晶面具,只願意在舞台上戴,直到我擁抱世界即舞台的想法,便不再為此害羞。」在 Phoebe Philo 掌舵時期的 Céline,Blazy 不做主線,而是做早春早秋系列,更能感受到商業壓力。
2016 年,Blazy 和 Mulier 曾搬到紐約,與獲聘為首席創意總監 Simons 一同加入 Calvin Klein。這個品牌是一大巨頭,系列流轉速度極快。Blazy 和 Mulier 設計了一件又一件的作品,然而,2018年 Simons 和 Calvin Klein 的企業管理層關係緊張,導致計劃突然終止,Blazy 和 Mulier 在離任時不僅感到失望,而且在創作上失去衝勁。Blazy 趁這段時間放了一個假,不確定是否要繼續在行業發展。「我真的問自己:您為甚麼喜歡做這份工作?為甚麼開始從事這份工作?」他去了洛杉磯拜訪 Sterling Ruby 及其妻 Melanie Schiff,在 Ruby 的工作室製作服裝並樂在其中。「單純製作的樂趣,不設任何商業念頭下製造服裝和設計剪裁,讓當時的我重回正軌。」Blazy 憶述。
接手工作時,我和團隊設計師,以及在公司工作 20 年的人圍坐 —— 與大家一起在內心問一個簡單問題:Bottega 是甚麼?甚麼是工藝?在傳統中處於甚麼位置?我們怎樣才能注入現代感?我們沒有談論造型,沒有談論形象,重點是品牌散發的感覺。
Matthieu Blazy
在米蘭,Blazy 很早起,他走路回辦公室,途中會與小狗 John John 在公園停留一會。他盡量會在早上 8 點回到桌前 —— 他白天的工作狀態最好 —— 而晚上則很少在 8 點前離開。「離開時,我的大腦都耗盡了。」他說。有一天,他打斷了工作,約我在達文西國家科學技術博物館見面,在 Bottega Veneta 展廳中,將他最新的系列掛在精心安排的衣帽架上。「我喜歡衣服看起來帶點建築風格,掛在衣帽架上感覺很誘人。」Blazy 說。 在 La Cambr 設計學院,他學會了全面設計,這也是他現時的工作方式:從一堆有趣的布料開始,研究服裝如何飄動,有甚麼感覺,然後一直做細節微調,直到每件作品都有了生命。這種直覺式方法會立即催生出乎意料的結果。Blazy 著名的設計手法包括,以不同尋常的角度排列圖案,以非正統布料作替代,和打破傳統剪裁的形式,在身體上以美麗自然的方式垂墜。Anne Collier 說:「這些服飾,不一定在第一眼看到就討人喜歡。但最後你一定會愛上它。」當我們在展廳閒逛時,Blazy 從架上隨手拿出一個手袋。「你可以看到大師級的精湛工藝 —— 一道接縫也沒有。」這個獨特手袋的籃狀編織借助黃銅環逐漸向上收窄,形成粗繩狀手挽,方便隨性地搭在肩上。每一件都必須手工編織,即是世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兩件作品。「這就是奢華的定義。」Blazy 說。他將手袋翻過來告訴我,這個手袋靈感源自意大利卡通人物 Calimero,一隻背著包袱流浪的小雞。「也是在時裝騷打頭陣的手袋。」
年初首場時裝騷被譽為傳統主義和嶄新創意的勝利。開場造型如下:由一位身穿白色背心、藍色鬆身牛仔褲的模特兒,配搭黑色高跟鞋,肩上揹着 Kalimero 手袋在天橘上昂步行走。巧思卻遠超所見:上寬下窄的長褲經精心設計,實際上以軟皮革製成,上面卻印有層層墨水,營造丹寧的視覺效果。是概念式的諷刺設計嗎?還是純粹而無添加:雋永恆久的真我街頭造型,性感氣息和實用功能兼具,以及只有穿者才懂的奢華?
整個系列都不約而同閃耀著二元相對的光芒。一方面是閃爍矚目的大膽:柔軟皮革製的精美長褲如絲飄逸;襯衫剪裁般的外套;仿米蘭 Malpensa 機場水磨石地板的斑駁羊毛大衣;襯有鬚鯨式流蘇的經典裙子。另一邊廂則是魅力難以抗拒的輕鬆配襯系列:一件外套飾有形態流動的彎月衣袖;與此同時,另一件外套則顯得簡潔俐落。這些服裝在剪裁上形態栩栩如生。在籌備過程中,Blazy 研究了意大利未來主義,尤其是 Umberto Boccioni 的作品,又反覆細味 Alberto Giacometti 的《Walking Man》雕塑。「我們想正面看時有典雅美感,不嘩眾取寵 —— 然後側面看時,砰!一眼看到我們的專長:剪裁。」
公寓明顯未翻新裝修過。地板是深綠色大理石,牆是木板鑲板。帶黃銅罩篷和外沿的小小石壁爐,由溫暖的木炭色磚砌成。娛樂室以黑色皮革摺疊趟門相隔,天花板部分採用長方格紋——再次讓人想起 intrecciato 編織工藝。「我只帶了很少傢俬過來。」Blazy 告訴我:「我在想,也許會隨時間為家居添置更多東西。但越深思得多,我就越想留白。」
Blazy 說,現在他對幸福的定義,是下班後去一家小酒館,喝一兩杯啤酒,在人來人往的時刻思考一下設計圖。他帶我去了他最喜歡的 Bar Quadronno。當他放鬆時,他會流連畫廊和拍賣會,一窺藝術界當下的發展景象。「我想把 Bottega 帶到能融入其文化的社會。」他告訴我,當他一度考慮離開時尚界時,他想要學習成為藝術策展。但親人最終說服了他;但他依然喜歡藝術。形容自己為週日業餘畫家,幸福而平庸。
Blazy 又叫了一杯汽泡雞尾酒,點起另一根煙來。他說,他做的不是藝術——而是工藝——不過學習道路仍然漫長。「當經歷越多,就會越了解自己不喜歡和深深喜歡的事物。」他說:「幾年前的我還沒有準備好接任這份工作。」現在他不再有這種感覺。他說,Bottega Veneta 並不是他第一次當上創意總監,卻是他第一份毫不猶豫、興奮接手的職位——是他覺得經歷漫長日子,終於輝煌地學滿師時,第一個出現眼前的職位。「我只是變得更有自信。」眼睛遊走在他四周的城市生活景象,在不斷變化的漩渦中漫遊。他說:「我已準備好再次創作。」
Photography: Rafael Pavarotti
Styling: Kate Phelan
Set Designer: Ibby Njoya
Makeup Artist: Chiao Li Hsu
Hair Stylist: Eugene Souleiman
Manicurist: Laureen Michelle Pires
Models: Mamour Awak, Wang Chen Ming, Nyaueth Riam, Mona Tougaard, Mao Xiao Xing
Production: Holmes Production
Editor
Nathan Hel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