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走進文念中位於大角嘴的工作室，環顧四周，一幅落地的鏡面牆、木製的書檯和椅子、掛牆的書架、黑膠唱片、相機、健身單車等，似乎可以感受到在這個空間裏面一種自在、舒適的生活情調，這裏便是他創作的一個起點。坐在工作檯前，他打開電腦，一旁的手機不停響起訊息的提示聲，劃破片刻寧靜。文念中穿著一身湖水藍色棉麻恤衫，梳着一貫 all back 頭髮，頭上架着一幅墨鏡，看起來很自在。在近兩個小時的訪問和拍攝中，這位資深電影人引我們一同走入他的創作世界。
AN ILLUSTRIOUS CAREER
在第 42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禮，文念中憑藉《金手指》獲最佳服裝造型設計，是他第 3 次 獲得這個獎項，在台上他逐一感謝了服裝團隊中的每一位，更對戲中獻出精彩演繹的演員說道:「因為你們將我們對角色的幻想變得有血有肉，多謝你們。」電影戲服，從來是電影畫面中一種鮮明的視覺語言，讓虛構的角色活現於觀眾眼前，變得真實。
時間回到 1993 年，文念中跟隨美術指導區丁平擔任其造型設計助理，參與朱延平導演的電影《神經刀與飛天貓》，從此為他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2000 年，他在《花樣年華》中擔任服裝及美術指導張叔平的助手，並在同一年憑藉《心動》首次提名並獲得了第 19 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美術指導」。2002 年，許鞍華執導的《男人四十》是他第一次獲得金像獎服裝造型設計提名。2014 年，與許鞍華導演再度合作《黃金時代》，並首次奪得金像獎的「最佳服裝造型設計」獎項，隨後 在 2018 年莊文強執導的《無雙》再度獲得這項殊榮。
有留意文念中的人，都會知道他除了服裝指導、美術指導，還身兼導演、攝影師、演唱會造型、舞台劇造型設計等身分。他告訴我們，近期在籌備自己導演的第二部作品，也在忙一些新導演的戲，「這幾年大部分開鏡的都是新導演的戲，因為政府『首部劇情電影計劃』資助新導演，反而一些大導演、大製作的片子比較難開戲。其實《金手指》是 2021 年開的，已經是兩年前，《臨時劫案》也是近兩年前開的。比例上，大多是規模小、成本和預算比較少的。」
最有滿足感是幫到演員進入角色，當演員把服裝穿上身就立刻覺得自己是那個角色。
Man Lim Chung
COLOURS AND TEXTURES
「第一次接觸服裝設計，我學到的第一課，是顏色和質感。不同組合配搭的衝擊，可以有很多層次，所有都關乎配搭。撞色、和諧的顏色、對比色等，是顏色配搭的訓練。」他回想當初入行的經歷，「那時完全不懂服裝，作為那個年代的男生從來沒拿過針線，第一部戲就是做服裝助理，還是古裝戲，天馬行空的古裝瘋狂喜劇。」
讀書時文念中喜歡攝影和平面設計，對時裝設計並不太感興趣，那時並不清楚戲服具體是甚麼，只是從電視台的古裝劇《陸小鳳》、《倚天屠龍記》認識古代服裝有很多層次，紗布、靴、唐裝褲、髮髻 等等。他參與的第一部古裝片，便是參考明朝、元朝古畫的服裝，像《中國服飾五千年》這一類研究古代衣服的書籍、圖書館的歷史文獻等等做資料搜集，設計好款式後再花時間和精力找布料，從深水埗到中環商業大廈的歐洲傢俬店，布的質料、顏色、圖案、紋理讓他大開眼界，「像大學的圖書館，很多不同種類的布:絲質、棉質、化纖等等不同成分組合的紡織材料，純色的、圖案印花的很多層次和質感。」
那個年代，籌備一部電影的時間長，預算也足夠去訂一些很漂亮卻又昂貴的布料。「那時在重慶大廈有很多印度布料店，還有尖沙咀麼地道——《花樣年華》的布很多是印度店買來的，那些絲質漸變、染色和圖案都很特別，現在都沒有了。」因為製作費多一點，以前的戲服設計師甚至會購買一些昂貴的設計師品牌進行改造，他回憶過去在 Joyce、連卡佛買衫，拆走一些現代細節，像一次將過萬元的 Paul Smith 拆解，設計成外套給演員林志穎穿上。在這個過程他學會了古裝的穿法，做 資料搜集、找布、畫衣服的施工圖、訂完布再和裁縫談怎麼裁製不同部位和細節的尺寸，「很多裁縫專門服務電影行業，專門做古裝、時裝的、也有男裝和女裝，以及專門做精細手工的。」每一部電影，正因為有這樣一群才藝出眾的本地幕後團隊 的參與和配合，才可以令戲服設計師的信念變成真實，實現「借衣服說故事」。
當下，電影界正在面臨許多挑戰和轉變，文念中在服裝、美術指導生涯當中的角色亦在不斷變化，像是不少電影中的服裝造型設計，以雙人組合形式進行，他解釋說，現在人手多一些，想給多機會一些 新入行的人。在劇組中，由經驗豐富、資深的美術指導、服裝指導擔當顧問，帶着行業新人，給予他們一些意見，「以前 甚麼都要做，畫圖、找布料、手工活等等 都是自己做，現在交給他們，也想看看每 一個人做事的方式。他們每個人的風格不同，不一定要跟足我的方法，我也想看看 和學習他們的方法。」這種新與舊的碰撞，也反映在近年香港電影題材與角色的變化之中。
VOGUE HK: 在電影開拍前服裝造型設計需要做哪些準備和歷時多久?你會畫草稿嗎?會先從布料、人物背景、年代風格入手?
MAN LIM CHUNG: 每部戲的籌備最少起碼兩個月。花一個禮拜認真讀劇本，像《金手指》有很多角色，會去看那個年代背景的電影裏面其他人怎麼做，去想自己要怎麼做，找很多資料參考、埋班(找執行團隊)再和導演談，這過程要花上兩三個禮拜才能確定方向。之後去找布、訂製、或是在網上平台找一些古著或是新的二手，拿着演員表到街上店鋪去找適合的設計、試身、排場次的服裝等等。從收到劇本到真的落手推動，歷時都要一個多月。
VOGUE HK: 一部電影的服裝造型設計的準則是來自甚麼?設計師需要去思考的是甚麼?有特別去了解一些服裝歷史和品牌嗎?
MAN LIM CHUNG: 最重要是適合人物角色。尤其近年香港大部分是低預算的戲，沒甚麼機會穿品牌設計。《金手指》有很濃厚的年代氣氛，有時品牌的款式並不適合，大部分是訂製戲服，但阿 Sa(蔡卓妍)有一兩套職業裝是來自 Ralph Lauren，是適合角色的 90 年代女權和職場女性形象的中性西裝款式。要合適才有用，因為現在時裝潮流變得很快，太時髦的很難用到。
VOGUE HK: 像今年奧斯卡獲獎電影《Poor Things》有非常出 色的戲服造型，你自己會特別留意其他電影角色的造型嗎?
MAN LIM CHUNG: 有的，像你說的《Poor Things》是近年很突出的例子，故事和角色天馬行空，時間和地域是架空的，它在服裝設計上是很 fashion、可以大膽和誇張、可以去得盡。但在港產片很難碰到這一類題材和角色。不過我們常說，做年代戲也不是寫實得像紀錄片，會很大程度考慮演員好不好看，或是加多些設計元素如布料、顏色、裁剪細節，令觀眾看得開心。
VOGUE HK: 有趣的是，在一些電影作品中戲服是非常鮮明地突顯角色個性。每一年有那麼多新題材的電影，你相信戲服創意是無限的嗎?
MAN LIM CHUNG: 要很多東西去配合。《臨時劫案》裏郭富城是哨牙裝扮，他飾演越南來的摔角手，穿著運動背心，但他很執著很尊重自己的職業，就連打劫也要穿西裝。這些考慮都是配合電影，至於有沒有限制，一開始不會想到哨牙，一般明星也未必接受。會想的是角色有沒有突破，導演、演員肯不肯配合?做出來大家喜不喜歡?要人們先喜歡這部電影，如果他們覺得這部電影好看，連帶美術服裝都會喜歡。
VOGUE HK: 作品會跟隨角色變化，風格也會隨作品改變，你是如何構建個人的特色?
MAN LIM CHUNG: 每個人的特色和審美觀都不同，我發覺我是偏向和諧的、襯色而不相撞、舒服的。《金手指》角色原本是建築師，後來心變狂，服裝變得誇張，很多大 pattern，從棉質到絲質，領呔也是啡色、橙色的暖色調，舒服的 colour scheme，很多時候這是我的選擇。我總是想做到不那麼輕易讓人猜到，但通常結果我都會 safe(笑)。
VOGUE HK: 你覺得是甚麼最令你有滿足感?
MAN LIM CHUNG: 最有滿足感是幫到演員進入角色，當演員把服裝穿上身就立刻覺得自己是那個角色，若是他們試身時覺得不舒服，我就會想問題在哪裏?要怎麼解決?有些演員會從角色出發，思考「我」平時的生活習慣，會和你討論。也有些演員在意好不好看，例如從身型和服裝的裁剪去考慮，不要去暴露身體缺點，需要懂這些服裝知識去幫他建立信心，這些都是從演員和角色出發。
VOGUE HK: 在服裝造型、美術創作的過程，最吸引你的是甚麼?
MAN LIM CHUNG: 我總是以電影畫面整體作為考量。看電影時，演員的樣貌還有畫面上所有都有關美術例如佈景、服裝、髮型、妝容，我會一起整體去考慮，包括顏色配搭、線條組合、形 狀比例、平衡，放在一起合不合適。就算只是做服裝，衣服顏色這些都會和他們(導演、美術組)溝通，在同一畫面中互相配合。我很幸運我可以選擇做不同的東西，喜歡搭佈景、室內設計、特別的道具，我其實喜歡機械(類的工作)，但又不想一直重複做同一個，所以有時做服裝、舞台造型，有時自己拍攝。我喜歡試不同的東西，不只是做一樣。
VOGUE HK: 說說你對當下電影界的看法和期望?
MAN LIM CHUNG: 以前很多東西對細節、質感上的要求多很多，惟現在實際條件有限，錢、製作時間等，亦可以借助後期解決，變得更方便，但真實的細節、質感上的要求愈來愈輕視、工藝失傳。沒辦法，世界一直在變。沒關係的，科技向前發展，但喜歡這些的人繼續保留下去，也是一件好事。
Photography: James Mak
Text: Fung Hiu Kwan
Image courtesy of Man Lim Chung
Editor
Fung Hiu Kw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