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0s:在遮掩與顯露之間
《花樣年華》裏高領窄腰的旗袍,總讓大眾以為旗袍是在六十年代才開始變奏的,其實它從一開始出現,就是因為變革。沒人能清楚明白說出旗袍是在1919、1920還是1921年出現,只能憑藉當時的一些文字去推測,張愛玲於〈更衣記〉寫下「一九二一年,女人穿上了長袍。」,而1920年的《民國日報》有朱榮泉寫給楚倫的信,列舉「女子着長衫的好處」,還說到「女子剪了髮,着了長衫,便與男子沒甚麼分別」。張愛玲亦同樣提及女性穿旗袍有模仿男子之意,一襲長袍各自平等,正與世紀初西方思潮傳入中國有關。
張小說裏常描述女主角穿着長衫或長袍,其實都指向旗袍之意,Cheongsam 比Qipao更早收入英文字典,曾於香港大學讀書的張愛玲當然熟知長衫此一叫法。後來的人常有誤會,旗袍稱為長衫是混淆了男裝長袍之故,卻忽略了本來旗袍之出現就是女性想與男性看齊,只是有趣的是旗袍最後又變成了顯露女性身姿的服飾。
張愛玲有寫初興時的旗袍是嚴冷方正的,剪裁平面而寛鬆,之後用了二十年的時間去掉了袖子、改短了袍身,再加上融合西方立體剪裁技巧,自此中國女性的線條在經過數千年的遮掩後,一發不可收拾地透過一身旗袍顯露出來——這種顯露又是建立在遮掩之上的。張曼玉拍攝關錦鵬的電影《阮玲玉》時,這樣談阮玲玉的風格:「我覺得那不是性感,那是騷在骨子裏。」雖然旗袍把整個女性整體密實地包裹起來,但性感從來與露出身體多少肌膚沒有比例關係。
沒人說得清旗袍是在哪一刻開始風行起來的,只知道滿清倒台後,滿族女子怕民憤未完忙不迭脫下滿服,換上漢族女子穿了數百年的上衣下裳。而最初帶起穿長袍風潮的,大多是交際花或歡場女子,但卻不影響這波潮流的漫延。1923年年尾鲁迅對着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女生演講,以挪威劇作家易卜生的《玩偶之家》為例講女權思想,以劇中女主角娜拉為例,呼籲女生想出走先要具備經濟能力,否則只能落得悲慘下場,想來台下那些女學生當中,應不乏其後身穿長衫於各個領域領風騷的傳奇女性。
此時的中國西方思潮流淌,西方又如何?1923年後的三年,Coco Chanel 推出小黑裙,時裝正式向所有女子展開懷抱,誰也可擁有時尚與小黑裙,那不再是貴族女子的門面與點綴,而是現代女性投入現代生活最優雅與最便利的服飾,有種一視同仁的民主,卻又容許各人爭妍鬥艷。
長衫亦如是,那是一場全部階層女性參與其中的女服變革——無論交際花、女演員、女學生、還是權貴夫人,一襲旗袍在她們身上長了又短、短了又長,單是20年代就流行過不同長度。
30年代的旗袍更是不改良不風潮,誰也不想在改變中落後他人,除了歡場女子與走在最前的女學生,影響旗袍風潮的當然還有女演員,幾乎每一個當紅女演員都有自己的旗袍特色。阮玲玉式旗袍腰身極窄、坦露小腿,胡蝶則喜於下襬與䄂口綴有蝴蝶褶,顧蘭君式則開衩至大腿,後來更發展為無袖旗袍。而1931年其中一期《良友》就集齊了後來被稱為八大女星的袁美雲、黎明暉、王人美、胡蝶、阮玲玉等人於同一合照中,當中除王人美外,每人都身穿融合了西式時裝細節的改良旗袍。
而美籍華裔女星黃柳霜則將旗袍形象帶入荷里活,前數年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舉辦的「中國:鏡花水月展」展就將黃早期電影列入展品中。還有1932年 Marlene Dietrich 主演的《上海快車》,也將旗袍形象引入西方,戰前或戰時留在中國的西方女子們,更不時穿上旗袍感受異域風情。
40s:最後傳奇?
西方世界對中國女性這種傳統形象想望的高峰,當屬1943年2月18日。這一天,宋美齡身穿雙襟黑緞長旗袍,在美國國會發表二十分鐘演講,不止震撼現場所有西方精英,也透過收音機收服全美聽眾。他們在她的言說與風情中,找尋古老國度傳統文明養成的堅毅女子,自此宋美齡成就東方時尚傳奇。
當那麼多人都誤解了旗袍代表着傳統東方婉約,穿旗袍的女子最為傳統,宋美齡利用了這種形象,另一女子張愛玲同樣明白這種誤解投射了怎樣的幻象,亦以此訴說她筆下那些女子的命運。
1943年,張愛玲像一個傳奇般出現在大眾眼前,她寫女子的命運,恰恰暗合着1923年魯迅那場演講——娜拉出走後到底怎樣?於是有離婚後不得不重出市場尋找男人的白流蘇,而傾城的時勢造就她有所歸宿;又有為了一個不愛她的男人,而自甘成為交際花的葛薇龍。 前者有一條永恒的掛在床架上的月白蟬翼紗旗袍,那新舊思潮交集而產生的旗袍,映照着她尷尬的處境:有現代女性的勇氣,無現代女性養活自己的方法。後者有一櫃中西合壁的長袍與禮服,合她扮演殖民地慾望之城裏左右逢迎的女子。
當范柳原與白流蘇在香港飯店跳舞,范柳原討好着白流蘇說難得碰見像她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只是白流蘇並不是范所認為的只擅長低頭的中國傳統女子。
張小說裏總不乏從西方負笈回來,一心意想找個真正的中國女人的男主角,他們不是最終察覺這種女性不存在,就是只能相就着困在平庸的婚姻生活裏。張於1943年年尾發表的《金鎖記》一樣是這樣的故事:世舫最初相中長安,就是因為她接近心中幽嫻貞靜的中國閨秀形象。長安首次赴約見世舫時穿的是蘋果綠喬琪紗旗袍,正是當時最流行、融和了西式細節的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世舫並不知道當此亂世,各種思潮碰擊之下,所謂傳統中國、或傳統中國女子一樣都是鏡花水月,無可求之物。
而張愛玲小說中夾在時代新舊裂縫中、在一個國家的華麗與衰頹中那些女子,或覓得幸福或終身不幸,她們命運都離不開有一、兩襲華麗旗袍做點綴。而當時代遠去,當所有華麗長袍也終究爬滿了蚤子時,它們卻與宋美齡那反照光澤的珍貴黑緞般,反映了某個時代女性的掙扎與成就。
這些都是短暫民國時期裏旗袍的華麗往事,1949年建國開始,旗袍因政治原因而移植至南方小城繼續發展,在東與西的夾縫中繼續訴說女性的故事。有人說旗袍在六十年代第二個黃金期之後,已退出女性的日常生活。但故事未完,經歷這一切的長袍只會愈來愈醇,並不會過早離開世界舞台。一如那些一再掙扎的女子們。
回頭已是百年身?
旗袍誕生一百年了,它的故事很浪漫——或者應該說太浪漫,意義總在游離,總被錯誤理解為中國傳統服飾代表,但其實它的歷史不算悠久,遠比不上春秋戰國的深衣、影響和服的吳服、甚或融和西域風情的唐代服裝。
另一種對旗袍的錯誤理解,莫過於六十年代後開始息微,消失於日常生活,這只說了故事的一半。旗袍影響力早由女性的身體延伸去了其他層面,就是在上海摩登的1930、1940年代,構成旗袍流行的元素已包括電影、月曆女郎、香煙海報。這是遙遠東方首個有極多相關視覺元素的服裝,這樣一個每部分都充滿符號充滿隱喻的衣物,就是離開了它最流行的時代,依然從未遠離大眾視野。
它如此容易被借用——無論是銀幕上還是西方時裝世界。它本來的誕生就是女子急於表述自己慾望而選擇的長袍。當電影以它遙指失落的時代,西方時裝設計師則以此尋求遠方靈感,而每一趟表述,都給這麼一襲風格極簡又細節豐富的長袍添加生
命力。
但到底誰是首個借用旗袍元素的西方設計師?說也說不清,但時至今日旗袍仍為很多西方設計師提供靈感,今年春夏系列,由 Gucci、Simone Rocha、Alexander Wang、Giorgio Armani、Christopher Kane、Mame Kurogouchi 到 Valentin Yudashkin 都有旗袍踪影。
當中 Simone Rocha 的兩件式旗袍,將長袍截斷﹐還真叫人想起喜歡中國風情的John Galliano,1997年,他在 Christian Dior 的第一個高訂系列就有大量旗袍元素,到了1998他更將軍裝與旗袍結合,旗袍短上衣之下是同樣的軍綠色長褲——原本中國女性用了數千年時間終於可以脫掉上衣下裳裏的褲子,露出了小腿。John Galliano 版本的旗袍不只短了,其中一些上衣是細腰豐臀的版型,明顯將 Bar Jacket與旗袍融和在一起了。
而 Alexander Wang SS 2019系列,則將旗袍化為 Jumpsuit,腰身的型造歸功於粗皮帶,而非在剪裁上進行處理。Christopher Kane 更是刪減一切,大刀闊斧裁去那iconic 的衣領、開襟等等,只留一個旗袍的輪廓。那輪廊裏隱隱有過去的浮光略影,這光影映照着西方設計師怎樣隔着一重文化的距離,觀看東方身體裏蘊藏深遠的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