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張蚊的角色像是一個中間人,不斷溝通、協調;有時候,她需要將自己投入到角色當中,細緻揣摩角色的心理,又像一名心理醫生。為了找到創作的靈感,她會閱讀和電影歷史有關的書籍,逛展覽欣賞別人的藝術作品,甚至「追夢」——回憶自己夢中的細節,用夢境來創作電影場景。
張蚊第一次接觸電影行業是 14 歲,「我就到處幫忙,他們如果缺一個茶水,我就幫忙倒茶水,缺 making-of(花絮拍攝)我就去幫忙做 making-of,需要甚麼我就幫忙做甚麼,一個沒有工資的『童工』。」有這樣的機會是因為姐姐當時在當副導演,一放暑假就跑去姐姐的劇組幫忙,這樣的經歷也影響了她之後的職業路徑。儘管大學念的都是藝術,畢業回香港後,輾轉了半年時間,最終還是選擇進入電影片場,「我喜歡在片場裏工作的感覺」。於是,她就從服裝助理、美術助理的崗位開始做起,一做就是十幾年了,持續至今。
HEART AND SOUL
做美術和服裝設計,張蚊要掌握的一個本領是「幻想」。「我需要幻想角色們的生活是甚麼樣的,幻想他的家裏有甚麼;每部電影我都會問導演,這個人的性格是怎樣的,他喜歡甚麼,如果導演沒有想過,我就要去想。」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讓人物形象更真實,也讓觀眾能夠相信這個電影世界。「我一定要自己有一個故事和設定,如果沒有去想,而隨便佈置,那整個電影場景都沒有靈魂。」在她看來,美術指導的工作要義就是要讓觀眾能夠「聞到電影世界裏的空氣」。
在負責電影《殭屍》的美術和戲服時,她花了大量時間去研究,去想像。這部電影 成功入圍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美術指導獎,電影的佈景方式也極為特別,融合了許多超現實的元素,但一切又是虛實結合,將香港公屋的場景搭建出了外太空的意境。而在電影《翠絲》中,她則為跨性別人士設計服裝,不僅要讓角色能夠迅速入戲,還要考慮到戲服的合理性。
她最近參與的一部電影則是入圍了 2024 年金像獎的大熱電影《年少日記》,電影借學童自殺問題探討來自原生家庭的傷痛,也從過去和現在兩個時間維度敘述主人公的遭遇。為了讓兩個時空有明顯區別,張蚊以「顏色」為工具,「當身處現代的時候,我會用很多綠色、藍色,而在主角鄭 Sir 小的時候,我就用很多咖啡色,讓整個感覺看起來更溫馨,同時也營造出反差,因為這是一個表面上看起來美好的家庭,但在這個家發生的一切事又會令人無比難過。」
我一定要自己有一個故事和設定,如果沒有去想, 而隨便佈置,那整個電影場景都沒有靈魂。
Irving Cheung
DIGGING DEEP
但要做好電影美術和戲服,光學會「幻想」還不夠,張蚊開始學起了演戲。「對我們來說,一定要投入到角色中才行,所以我前幾年上了一些戲劇班學演習,對我幫助很大。」對服裝設計師來說,要讓戲服成為演員的一部分,則要深入挖掘角色的內心,深入角色的靈魂和本質,甚至要窺探角色的心境轉變,猶如一個心理醫生剖析人物。
張蚊還有一個特異功能,那就是「追夢」。「我常常通過夢境來找電影的畫面,這個方式我從中學開始練習,用夢來創作,每天想辦法去回憶前一晚做過的夢。我看過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一些書,知道了一些方法後,我就停不下來,也因此每天弄得自己很累。」
「我還會和陌生人聊天,不同類型、不同階級的人,我都想了解他們,因為我們不知道下一個劇本會遇到甚麼樣的角色,而當我們遇到這樣的角色時,我們就會想起來,我們就會回憶起這樣的人,他平時會有怎樣的舉動,他的造型會是甚麼樣子。」這在張蚊眼中,就是搭建一個人物樣本庫,一個可以存檔取檔的 library。為此,她也會觀察路邊的陌生人,「我看到一個騎單車的人,單車上掛了東西,我就會思考這是甚麼,然後拍照記錄下來。怎麼說呢,我就會變成一個非常八卦和好 奇的人。」
正是因為好奇,才讓張蚊從藝術轉向走入電影這條路。尤其是讀書時接觸王家衛的電影之後,讓她意識到其實電影也可以像一個藝術品,將她對美的執著和追求通過電影的畫面和服裝一點一點精確地刻畫出來。她的好奇心在最近又再一次膨脹,「我正在籌備我自己執導的長篇電影,我開始要練習如何從一個美術指導的視角轉換成一個導演的視角。」而成為導演,不僅意味着身分上的轉變,也意味着「這真的是自己的一個作品」。
VOGUE HK: 能介紹一下你擔任服裝造型和美術指導的工作職責嗎?
IRVING CHEUNG: 其實你們看到的電影畫面,每一個畫面裏面要有甚麼,演員要穿甚麼樣的衣服,這些都是我在做的事情。而美術指導和服裝造型基本上我都是兩邊一起做,因為這樣才能把控到每一個場景的細節,讓觀眾真切地感受到電影裏邊的世界。
VOGUE HK: 當你在構建電影場景和角色戲服造型時,會配合導演本身的風格嗎?
IRVING CHEUNG: 我一般會先看劇本,在讀劇本的時候,我就會開始幻想一些畫面。看完第一遍後我會找資料然後和導演、攝影師溝通,看他們的感覺和想法是甚麼樣的。不過我每次和導演合作,很少有導演會有自己的畫面。其實大家合不合得來,想法接不接近更重要。當然也會有一些導演是非常有自己想法的,比如《殭屍》的麥浚龍,他已經知道自己想要一個甚麼樣的世界了,我要做的就是去和他反覆溝通,了解他想要的東西是甚麼。
VOGUE HK: 你最近參與的一部電影《年少日記》入圍了本屆金像獎,電影中有許多主角當下的生活場景,但同時又有許多回憶中的兒時畫面,你在美術和服裝造型設計上,會如何將兩個時代區分開來?
IRVING CHEUNG: 他在回憶中的年代是 80、90 年代,其實也就是我的年代,我和男主角的年紀相仿,所以你看到他在戲中小時候的場景,也是我記憶中的場景。比如他掛在床上的一個鐘,我就在家中找到一個一模一樣的,因為我記憶中的自己家和朋友家,都有一個這樣的鐘錶,還有一個黑膠唱片的播放器,花瓶等等,這些都是按照我的記憶去做的。
我還會用顏色去區分兩個年代。因為這部戲的美術預算非常少,所以我要用最簡單且直接的方法,比如開一個窗戶,將窗簾弄成我要的顏色,然後將不適合的顏色拿掉,增強電影的統一性。現代戲我用綠色、藍色,小時候的場景和服裝,我用咖啡色。
顏色其實是我用的很多一個方法,我對顏色很執著,所以只要是我當美術總監的電影,我都會在前期跟導演、攝影師定好一個方向,後期的時候,我會跟他們看每一個畫面,進行調色,讓這些畫面看起來是屬於電影的顏色。
VOGUE HK: 你現在既負責過大成本製作的商業電影,也接過很多獨立電影的項目,相比之下,哪個類型會有更大的創作空間?
IRVING CHEUNG: 其實這些都不是問題,問題在於導演,看他的要求是甚麼。我遇到過一些導演和攝影師,你怎麼佈置他們就怎麼拍。我跟他們討論燈光,他都說沒關係。有些人就覺得不需要溝通,由你來完全負責,但這樣的話我其實反而不覺得自由度更好,因為會讓我覺得不管做甚麼,他們都不會去感受,而是完全把焦點放在了演員演戲,我做甚麼其實是沒有用的,因為他不會呈現在電影中。這樣做其實有點像拍電視劇,因為只要看到演員的表情就行了。
但如果你真的要讓觀眾感受到整個電影世界,那你不能只拍演員,而是要拍他每一個舉動和這一個電影世界的關聯,所以觀眾不是要只看到他的表情,而是要感受到演員的感受,利用好整個場景和空間。前輩張叔平就和我講過,「我們的工作是要讓觀眾聞到電影世界裏的空氣」,我覺得說得太貼切了。
VOGUE HK: 你覺得做電影美術和戲服造型,是一個非常繁瑣的工作嗎?
IRVING CHEUNG: 當然是了,其實最複雜、最煩人的不是創作,而是如何執行,將創作表現出來。因為太多事情會發生,除了要提防意外,還有演員也要去協調。比如演員的造型需要剪髮,但他可能已經接拍了另外一部戲不能動這個造型,你就得說服他。有時候你準備好的戲服,他穿上去會不會出戲,他的經紀人會不會喜歡,導演會不會喜歡,都要去做到盡善盡美。
如果你看這個電影你能夠很容易投入到電影當中,而不會突然出戲,那就是最好的。有時候朋友也會來跟我反映說,我做的一些場景和美術太誇張,太個人風格,他覺得美術不該這樣。我都會說,其實每次美術場景的搭建、戲服造型的搭配,最後都是要和導演溝通的,他希望自己的作品是甚麼樣,我就會按照他的需求去佈置。
VOGUE HK: 你平時會做一些甚麼事來激發自己的靈感?
IRVING CHEUNG: 除了看電影相關的書,我也會看一些和電影無關的東西。比如我會去欣賞一些藝術品,還有就是我從小到大都喜歡做夢,我常常在夢裏面找電影的畫面。我其實從中學的時候就開始練習如何回憶前一天做過的夢,用夢來創作。
VOGUE HK: 如果有年輕人想要從事電影美術指導和服裝設計,你會有甚麼樣的建議?
IRVING CHEUNG: 比如我剛剛說,我經常跟陌生人聊天,其實就是在搭建一個 library,我覺得你看過甚麼書、跟甚麼人聊過天,你愈了解他人,你的 library 就會愈大,等有一天你遇到 這些角色的時候,你就可以從自己的 library 裏面找到答案。所以對年輕人來說,就要不斷準備,你才會有好的想法,才會有和別人不一樣的想法。
Photography: James Mak
Text: Junjie Wang
Image courtesy of Time Still Turns The Pages
Editor
Junjie W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