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雜誌工作關係,這些年接觸過很多攝影師,有些透過採訪,有些則透過合作,在無數交流當中,讓他們說出心目中的神級攝影師,竟來來去去只有幾個名字,而出現得最多的,是Irving Penn(1917-2009)和Richard Avedon(1923-2004)。
究其原因,首先兩位都是二十世紀初出生早在大戰時出道,工作生涯橫跨半個二十世紀,作品主要以人為主,而且同時涉獵藝術和商業創作的範疇,不單為世上最著名的時尚雜誌造像,同時也為不少著名品牌創造它們的宣傳影像,如此作品自然能夠廣泛流傳,為世人熟悉。
當然,流傳不等於傳世,而兩位攝影大師的人像作品皆為傳世級數,都擁有一種跨越時空的穿透力。但為了響應我們四月Timeless的主題,我選擇了Richard Avedon。
首先兩者相比,Avedon是比較純粹的攝影師,因為他由始至終都以人像攝影為主,而Penn則在後期開始涉獵很多靜物攝影。而說到兩者的人像攝影風格,Penn則傾向優雅內斂,優美是很優美,但總泛着一種加工包裝的痕跡,而Avedon卻是飛揚跋扈,直接呈現主角的特質,讓主角直面觀眾,Avedon不做包裝,而是刻意發掘主角本身的情緒感覺,赤裸裸地記錄下來。
所以如果要呼應Timeless這沒有時間觀念的主題,Avedon是更適合,因為他不是在照相,而是照人。這世上若有一種穿越時間或不受時間約束直至永恆的東西,也許便是人性。人會老,但人性不變。人的喜怒哀樂貪嗔癡,古往今來從未改變。
為了了解Avedon之所以對人像攝影有這種信念和堅持,我把他的攝影歷史看了一遍,然後發現一件很關鍵的事情。1940年代大戰期間,當Avedon還在哥倫比亞大學修讀詩學和哲學時,他突然決定停學,於1942年加入了美國Merchant Marines擔任攝影師,軍階為Photographer’s Mate Second Class,專門為水手拍攝證件照片,同時亦為軍部雜誌《The Helm》造像,可以說是他首次踏足雜誌攝影。
Avedon由1942年服役至1944年,其後Avedon回憶那三年的服役時光,估計自己為超過10萬位水手拍攝人像,那經驗預示了他未來的攝影師職業。但我認為三年10萬張人像照片的經驗,就像加拿大作家Malcolm Gladwell於2008年出版的《Outliers》裏面所陳述的「10,000小時」理論所指,意思是若想成為出色的工匠或藝術家,便要經歷起碼10,000小時無間斷的重覆鍛鍊。
當然我們不必認真計算10萬張人像照片或10,000小時等的數字關係,道理大家都應該明白,沒有那三年高度密集又聚焦的人像攝影旅程,是不可能把人作為主角這個命題深深烙印在Avedon的腦海中心坎裏的,更不要計技術層面上的積累了。
Richard Avedon於1923年在紐約出生,家人和朋友都以Dick稱呼他,父母親是俄羅斯猶太裔人Jacob和Anna Avedon。父親在紐約第五大道開設了一家女裝店,於是Avedon自幼便和服裝打交道,還在店裏看見來自時尚雜誌的編輯們在討論訂製服潮流,似乎註定了Avedon日後的工作模式。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父親給他購買了第一部相機,從此Avedon便機不離手,12歲加入了社區攝影興趣組織。同時Avedon開始寫詩,更為學校的文學藝術雜誌《The Magpie》編輯內容,和美國著名黑人作家James Baldwin共事,從此成為摯友。1941年,Avedon更因過人的才氣被選為“Poet Laureate of New York City High Schools”。中學畢業後進入了哥倫比亞大學修讀詩學和哲學,1942年停學加入美國海軍為軍部攝影師,為水手拍攝證件照片。
1944年退役後,因為仰慕著名美術指導及平面設計師Alexey Brodovitch而進入他開辦的New School for Social Research in New York City修讀攝影。二人惺惺相惜,未幾Brodovitch便邀請Avedon加入他擔任美術指導的《Harper’s Bazaar》雜誌任攝影師。
1965年,Avedon在當時美國《VOGUE》總編輯Diana Vreeland(他們之前曾一起共事)極力遊說下轉投《VOGUE》任攝影師,其時Irving Penn已一直效力,但時任《VOGUE》編輯總監Alexander Liberman很欣賞Avedon強烈的攝影風格,他和Vreeland都覺得可以有多一位攝影師和Penn碰撞,互相刺激提升雜誌的影像力量。
結果證明了他倆的判斷。Avedon自1965年至1988年一直為《VOGUE》拍攝時裝大片和人物造像,先後創作了無數充滿震撼力的劃時代時尚影像。首先自然是1967年Vreeland委派Avedon為初出道的模特兒Veruschka到拍攝了時裝大片,Avedon以幾近即興式的手法把身材高挑的Veruschka充滿動感的呈現,一舉推翻了時裝雜誌當時固有的傳統靜態一點的攝影風格。連同其後的Twiggy甚至Brooke Shields等,Avedon都不會放過任何挑動主角運動神經的機會,讓她們不單穿上時裝擺甫士,更開放自我活出時尚的摩登生活感覺。
當然,如果Avedon只拍攝時裝大片,是不可能到達今天大師級的位置,是他對人的特質的追求和對人性的探索,完整了他的攝影藝術。他對人的好奇引領他到處尋找拍攝的對象,其實就算當他拍攝時裝時,也大多時間不在影時裝,而是影人。1967年,他開展了一個對他來說很重要的攝影計劃,便是為他年老多病的父親造像,結果連續拍攝了六年,到1973年父親過世才結束,這批黑白作品貫徹Avedon簡潔的風格,只簡單的讓父親站在白背景前拍攝,記錄了父親臨終年月的情緒,赤裸而深刻,既張揚又脆弱,盡顯Avedon的掌鏡功力,後來於1974年在紐約現代博物館展出。
1969年,Avedon為好友Andy Warhol和他主理的著名創意工作坊The Factory成員拍攝了一組我認為堪稱二十世紀最震撼的群像照片。只見他以三張照片連在一起呈現Warhol和The Factory成員共13人,Warhol在右邊照片第一位出現,然後一路去到中間及左邊的照片開始出現部分成員裸體出現。三張照片仿似一張
橫度大相,但看真相與相之間的人是重疊出現。簡單的白色背景,全部人自由自在或煞有介事的站立,相片刻意把燈片的黑色框留下,感覺既工整又放縱,大家都被它那種既隨機又刻意、曖昧而強大的張力完全吸納進去。
這組照片影響了無數後來的攝影師,包括Avedon自己,因為同樣的拍攝處理手法成為他之後其中一種簽名式,例如1990年代初出現Avedon替Calvin Klein拍攝的香水廣告,至今已成經典。其魔力在於,因為有了攝影師強烈的風格指引,就算照片裏出現的只是普通人,你都會對它萌生某種讚嘆的感覺,讚嘆黑白攝影的俐落,讚嘆人類情感的真切,讚嘆超越時空的能耐。
除了雜誌工作和自家題材外,Avedon還有一個令人敬佩的地方,便是他對社會議題一直關心,並身體力行拿着照相機支持。像他反對越戰的決心便不斷出現在他的攝影作品裏。由1969年他為一些反戰組織如The Chicago Seven拍攝人像照,以示支持開始,至1971年他以戰地記者身份遠渡越南記錄戰場實況,其後回到紐約更因參與一次反戰示威被捕入獄。
誠如他自己為人像照下的定義:“A portrait is not a likeness. The moment an emotion or fact is transformed into a photograph it is no longer a fact but an opinion.”為此Avedon拍攝的每一張照片,其實都在發聲,都在發掘相中主角的深層特質,而透過主角的表情和身影,Avedon也在表達自己對時裝對文化對生活對社會等等方方面面不同議題的意見。
在1988年離開《VOGUE》之前幾年,Avedon便已開始為法國經典大開本文化藝術時尚期刊《Egoiste》拍攝人像照,此時Avedon的造像工藝已進入爐火純青的境界,所以《Egoiste》許多封面人物與及內頁的影像都叫人留下深刻印象。1992年,Avedon加入紐約著名城市生活文化雜誌《New Yorker》擔任攝影師,直至2004年10月1日腦出血逝世當天,他還在進行雜誌的人像拍攝工作。
81歲高齡還在工作的Avedon對人像攝影可以說是至死不渝,他對人的敏銳觸覺,對人性的永遠好奇和永續探索,都讓他的作品永垂不朽,在他按下快門的一剎那成就永恆,見證時間的流逝,同時超越時空。
Editor
Peter WongCred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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