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是三島由紀夫「美」的媒介,試圖用花來形象化他文字塑造下的情境,是不能沒有人的元素,因他說過:「對於我來說,美必須是這樣的東西。它從人生中遮隔我,又從人生中保護我。」。歸納出花在《金閣寺》中呈現的四季風景,用不同影像來建立一種比較容易解讀的「美」。
要討論三島由紀夫的「美」,他總是用一種最絕望、最殘暴的態度,就連文字也幾乎流着血似的,配合如詩的文字,訴說著日本人、甚至作為人類對「美」必須堅持的理念,這裡試圖透過他的長篇小說《金閣寺》和短篇故事《女神》來談論日本人那麼多年來崇尚的「美」。
《金閣寺》提出了一個頗具爭議的襌學課題「南泉斬貓」,唐代池洲南泉山有高憎名南泉和尚,有天寺堂出現了一隻貓,東西兩堂都想據為己有而起了爭執,南泉和尚突然抓著小貓並用割草的鐮刀把衪斬了,後來其高足趙州回來聽了事情經過後,便立即脫下腳上的草鞋,將它頂在頭上走了。一個修道和尚二話不說用最極端的方式去處理紛爭,也是太令人無言。可對於三島由紀夫來說,「南泉斬貓」所隱藏的哲學不在於人生而是在於「美」。故事後段通過天生口吃的主角溝口那個患內翻足的「殘廢」同學柏木說:「貓很漂亮,是美的凝聚體,美可以委身於任何人,但又不屬於任何人。」「美的根是不會斷絕的,即使貓死了,也許貓的美沒有死呢。趙州為嘲諷這種解決的簡單化,才把鞋子頂在頭上。」日本人從來都不容許美在生活中消失,從花道、茶道到園藝、時裝,甚至包裝設計都是不容有失的,即使有時候他們堅持的美跟世界不接軌,像過份複雜的包裝禮儀跟全球鼓趨的可持續性觀念背道而馳;尊尼事務所運作數十年的原宿男優造型和國際時裝風格完全不能融合等事例,就一如三島由紀夫所言:「美好比齲齒,疼痛觸及舌頭、株連舌頭。」但我們就是「知道除了忍受齲齒的痛苦外,別無其他解決的辦法。」
之所以說三島由紀夫的美是殘暴的、是不仁的,是因為他總是給對「美」最渴求、最具好奇心的主角們定下不仁道的缺憾,《金閣寺》的小和尚溝口是口吃的,「口吃的人為了發出第一個音而焦灼萬分。他就好像一隻企圖從濃稠的黏鳥膠擺脫出來而拼死掙扎的小鳥」;《女神》中本來完美無瑕的媽媽朝子,卻於逃難時被火燒傷了臉頰,從此頓覺人生被毀了而變得乖僻。三島的思維套個簡單顯淺的比喩,就像是周星馳的電影邏輯,主角永遠都是醜陋而弱勢的,大概如此才能表現出人生的真實和無奈。但周星馳不竟也是草根出生,所以主角們最後總是能夠捱出頭來,奉行「灰姑娘」式的童話結局。但在今天看來絕對是「人生勝利組」的三島由紀夫,不單生得英俊挺拔、才華橫溢,還是家勢顯赫的軍人家族,難免帶點欲求不滿的扭曲思維。所以他參考了真實事例,讓小和尚溝口親手燒毁了他向來視之為人生中的「美和幫助自己跟現實溝通的金閣寺,結局是「我抽起菸,就像做完工作常想抽支菸休息片刻那樣。我心想:我要活下去。」如此反高潮也確實定論了日本人在追求完美的同時,總會在更深層面的不完美處發掘,他們不是只有外表的Barbie,也不是從前毫無破綻的超人或蝙蝠俠。日本人的美需要破壞性地建設。像1981年Comme des Garçons 進軍巴黎,為歐美時裝界帶來「破壞」、「不對稱」、「解構」的風格,當時的《紐約時報》讃譽她跟Yohji Yamamoto 為「日本襲來的新浪潮」。Rei Kawakubo到今天仍然堅持「ugly beauty 」的美學,也是日本對「美」的獨特視覺。
《女神》是更直接地闡述了三島由紀夫所展示的暴烈的「美」,性格極端的父親畢生志願便是協助完美的母親維持「完美」,分毫不差的臉孔和體態、淵博的學識、流俐的外語、合適的禮儀,是三島由紀夫的女神想像,「朝子就是完美的藝術品,要她去鑑賞其他藝術品實在太荒謬。」母親後來因為意外而毀容,父親便把「女神」的目標轉移到女兒身上,甚至不倫地戀上了她的「美」。父親對女兒扭曲而壓抑的人生觀一如溝口對金閣寺的態度,不能接受絲毫的偏差,臨近崩壞時情願用火,甚至像父親愛上女兒般用貞節來催毀他。
日本人對「美」有種無以名狀的執著,卻又受制於「美」悲劇的宿命。像《金閣寺》中英俊開朗的鶴川最終要自殺殉情;《女神》中的兩個完美「女神」都要活在思想荒謬的父親陰影下。三島由紀夫本人也選擇在45歲之時,用最嚴肅而悲壯的方式切腹自盡,有說是他渴望已久的諾貝爾文學獎被好友川端康成拿了;也有說是因為復僻軍國主義的希望幻滅了。不論是何原因,三島由紀夫正是以自身來演繹金閣寺和女神的宿命。
「美」或許有時候會讓人沮喪、不解、甚至崩潰,但「美」絕對是人活於這世上可生寄托的原因之一,就像「南泉斬貓」那隻美得無與倫比的貓,懂得「美」的人便會知道如何認識及保護衪。生存於亂世,假如只懂得斬貓以自保,那是何等滿目蒼夷的世界啊!
Editor
Lois LeungCredit
Photography by Lamb Yu, Art direction by Kasai Si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