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eation With Constraints

從展覽名稱《承受着自身的姿態》(The Body Hold Its Shape),看似以「身體」為核心,其實更多是作為一種比喻,策展人譚雪希望把「我」看待成個體、物件、集體或是國家,讓五位參與的藝術家圍繞着限制和束縛的意義,試圖拓寬或打破它們。從來深信,在各種限制底下完成的創作才有意思,因為限制逼使創作人思考,每次遇上不同的限制便能讓創作人避免墮入重複自己的困局。

五位藝術家分別為來自香港的陳沁昕、來自格魯吉亞現以柏林為基地的 Thea Djordjadze、來自美國亦常駐柏林的 Jason Dodge、來自菲律賓的 Eisa Jocson 及來自泰國的 Pratchaya Phinthong。展出的作品均專門為場地而特別創作,在呼應着場地空間的特性之餘,也表達出藝術家們自身的創作路向。

Eisa Jocson 的作品《動物園》(2020)現場演出的舞者將以整個空間作為舞台。左圖及右圖的舞者剛好都在 Pratchaya Phinthong 的雕塑作品《叉》(2020)附近演出。

Eisa Jocson 的作品《動物園》(2020)現場演出的舞者將以整個空間作為舞台。左圖及右圖的舞者剛好都在 Pratchaya Phinthong 的雕塑作品《叉》(2020)附近演出。

展覽場地位於大館當代美術館的歷史建築F倉內、一座建於1900年的建築,前身為印刷廠,後來變成女子監獄,兩年前化身成為當代美術館。建築師以白色木牆把整個呈長方形的空間圍起,成為了展示藝術品的背景和主要支架。而因為今次展覽以限制為核心,當中兩位藝術家便想到突破木牆的做法。

比較含蓄地突破的是陳沁昕,她的作品《夜晚的速度》以兩根桿子穿透空間的兩個角落,上有手繪條紋,遠看是聞風不動,走近細看卻正在轉動,原來背後附有動力裝置,讓人聯想到舊式理髮廳的旋轉招牌。陳沁昕一貫的創作命題圍繞着她早年失眠的經驗,練就對失眠時周遭環境微妙變化的敏感度,那些光線、聲音和紋理均是她探索的主要對象。這次的《夜晚的速度》,據她形容,是作品以夜間的速度旋轉——如同催眠般,也許是在無休止地等待着一場夢。

另外一位較為大膽創作的是 hea Djordjadze,藝術家一向以裝置創作及現場作品著稱,今次藉着全新創作的裝置作品《.pullherawaypull.》思考如何擴大原有場地的封閉性。本是監獄的建築物改作展覽場地時給加入了的新木牆,貫徹了藝術展覽的傳統概念,假定了畫幅需被懸掛在牆壁之上。木牆將這個歷史遺跡更新為一個藝術空間,但也掩蓋了過去歷史的一些特色。於是藝術家決定將一邊木牆去掉,將外面的景象安放於這個「囚禁」空間中。室內的藝術與戶外的景物相遇,為空間注入了新的能量。譚雪更提醒大家,作品和空間會因為黎明到黃昏的日光變化,將不同陰影和戶外動態投射到展覽內,觀眾在不同時段參觀,將看見不一樣的風景,饒有趣味。

Jason Dodge 的作品經常把生活中日常物件,以簡單的干預手法,移植到展覽空間,有時稍加改動,便會在物件的不同表面和各種紋理之間產生相互作用,期盼在看似單純的外表下,引發觀眾各種聯想,甚至寓言般的啟迪。這次創作的《當黑暗降臨香港孟公窩路盡頭的房子》,便是從西貢一所家庭別墅,把所有燈光材料移到展廳,這些物件因而變成了象徵符號,引發其他解讀方式,例如其把明滅無常的物體輕易轉移的行徑,帶出被逼遷徙異地、生命轉瞬即逝之類的主題。

Pratchaya Phinthong 是常駐曼谷的概念藝術家,他的藝術實踐在於探索如何令物質、情境、體系和經濟變得流動,或產生異變,經常散發控訴社會不公的訊息。例如這次全新委約雕塑作品《叉》,沿用了他一直關注的戰爭議題,利用老撾農田內的戰爭遺留地雷,將其融化為材料製作而成。該地區曾遭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嚴重破壞。《叉》是《湯匙》項目(2019)的延續,同樣的材料被也製作為螺絲釘,用以支撐本次展覽的藝術品。另外一幅有趣的舊照片作品《誰來守護警衛?》(2015)攝於2014年5月泰國軍事政變期間,藝術家拍下了曼谷一家已關閉的全天候便利商店的照片,當

Pratchaya Phinthong的照片作品《誰來守護警衛?》(2015),拍攝在戒嚴下曼谷一間沒有人光顧的便利店,街上空無一人。

Pratchaya Phinthong的照片作品《誰來守護警衛?》(2015),拍攝在戒嚴下曼谷一間沒有人光顧的便利店,街上空無一人。

Moving between layers

《承受着自身的姿態》(The Body Hold Its Shape)展覽最具身體意義的作品,相信便是來自菲律賓的編舞家、舞蹈家和視覺藝術家 Eisa Jocson 的《動物園》,而且更是以 durational art 每天持續不斷發展的表演形式進行,連續達三個多月,絕對是挑戰各種限制的實驗作品典範。

Eisa Jocson 自7歲起學傳統芭蕾舞達八年之久,到在菲律賓大學攻讀視覺藝術的第三年開始接觸到鋼管舞便大受衝擊,矢志在一向被污名化的鋼管舞者和透過鋼管舞鍛煉身心的不同女人身份之間尋找一種溝通和平衡。然後她繼續透過舞蹈探索菲律賓人身體及性別等政治問題,例如學習猛男舞(Macho Dance)及娛賓舞等,更和朋友組成舞團到街頭表演。

身體成為 Jocson 作品的核心及創作模式,她着眼於身體活動的方式,包括身體的物理層面,以至跨越邊界的行動,她亦關注身體在甚麼條件下行動。她的作品通常着眼於服務業和娛樂業,研究身體如何受到社會、經濟、階級和其他常規所制約。而且往往能在探索的過程中曝露世俗虛假的價值觀,充滿求真精神。

今次 Jocson 將透過全新項目《動物園》(為其《歡樂園》系列第三部分)繼續研究菲律賓人的勞動和夢幻樂園如迪士尼樂園的製作之間的關係。無論在香港或其他地方,菲律賓藝人都被認為是技巧高超、精力充沛、世界一流的「幸福機器」,以取悅觀眾為業。《歡樂園》系列探究在這種專門製造「幸福」的帝國所控制下,身體如何被編為程式,變成表演,其意義又如何撒播,而這都涉及移民當中的「情感勞動」(emotional labour)。

《歡樂園》系列第一部分《白雪公主》和《殿下》均於2017年發表,前者讓兩名菲律賓表演藝人把《白雪公主》的角色大加篡改,任意發揮,對應這一向為白人所擔綱的角色如何在菲律賓人的演繹下產生改變。Jocson 在接受電話訪問時笑說(因疫情關係,執筆時仍未確定Jocson何時能親臨香港演出,目前會以她在菲律賓家裏直播模式解決),「白雪公主這角色本身在故事裏經常要做家務,這和一向以擔任僱傭為人熟悉的菲律賓勞動階層相映成趣!」

《殿下》則讓五位芭蕾舞演員解構了迪士尼樂園的工作人員量身訂造、使其身體符合表演規格的模式,是對現今充斥馬尼拉文化地貌的所謂高檔藝術的芭蕾舞制度及學院一種批判,叩問舞蹈到底應否分高低檔次的世俗價值觀。

兩位舞者在場地中央排練《動物園》,四周佈滿其他藝術家作品:圖左兩個金屬格櫃的《無題》(2014)、天花上方的《針》(2020)及前方把白木牆去掉露出老建築舊窗戶結構《.pullherawaypull.》(2020)等,皆為Thea Djordjadze的作品。中間地上方形疊布及右邊柱後散落地上的照明配件為Jason Dodge的作品《在中國瀏陽,譚智祥以大地到 氣流層之距離的苧麻線編織,染色為夜空的顏色。》(2020)及《當黑暗降臨香港孟公窩路盡頭的房子》 (2020)。

兩位舞者在場地中央排練《動物園》,四周佈滿其他藝術家作品:圖左兩個金屬格櫃的《無題》(2014)、天花上方的《針》(2020)及前方把白木牆去掉露出老建築舊窗戶結構《.pullherawaypull.》(2020)等,皆為Thea Djordjadze的作品。中間地上方形疊布及右邊柱後散落地上的照明配件為Jason Dodge的作品《在中國瀏陽,譚智祥以大地到 氣流層之距離的苧麻線編織,染色為夜空的顏色。》(2020)及《當黑暗降臨香港孟公窩路盡頭的房子》 (2020)。

The Animal Within

而如果《白雪公主》和《殿下》都是對皇室那種高檔優雅的禮儀語言模式的探索,那麼《動物園》便是把焦點放到動物本身,藝術家集中探討受僱於香港迪士尼樂園的菲律賓表演者,看他們如何充當傀儡,扮演動物的角色。Jocson 解釋,「在動物園裏,動物作為一種文化體早已被邊緣化,一方面供觀眾觀賞,另一方面則去動物化,以真人扮演動物人形公仔,就像現代小朋友自小被動物毛公仔所包圍着一樣,和動物真正的接觸只能來自寵物或動物園,但後者那種把動物抽空(成人形公仔)及從其原生地抽離並囚禁在動物園等等的做法,真的是教育小朋友的良方嗎?」

說到囚禁,這次《動物園》的上演,正好呼應着新冠疫情期間全球封城及居家隔離等相類的感覺。Jocson 說,「在為《動物園》做資料搜集時,曾經讀到英國動物學家Desmond Morris 撰寫的《The Human Zoo》,他在書中提及動物被囚禁時的心理狀態,和人類聚居在城市中的斗室其實很相似。在新冠疫情下,人類心理上的焦慮和肉體上的被隔離,實在很接近動物園裏的動物。」

舞者演繹《動物園》(2020)一幕,前方為 Jason Dodge 的裝置作品《當黑暗降臨香港孟公窩路盡頭的房子》(2020)。

舞者演繹《動物園》(2020)一幕,前方為 Jason Dodge 的裝置作品《當黑暗降臨香港孟公窩路盡頭的房子》(2020)。

Performance In Progress

Jocson以往的表演場地多為劇院舞台或公共空間,今次在畫廊式的封閉空間裏,而且更將會是持續形式每天進行,將會有何分別?「其實我覺得畫廊空間和動物園空間在某一程度上是相類的,例如在看與被看這個層面上,又或者全天開放持續表演等。此外,《動物園》從一開始構思便是一個和來自台北、法蘭克福及香港等不同藝術機構共同開發的藝術作品,是一個將持續優化發展至明年4月的 work in progress,所以在一個相對靜止的封閉空間裏,正好讓我和參與的舞者探索並體驗在現場觀眾的注視下,如何反應及表演,如何和空間及觀眾互動。」

那麼舞者具體會如何演出?是模仿着動物的動作嗎?「我們的出發點是讓舞者假裝自己為動物,而非模仿牠們的動作。我們有特別研究動物心理,以兩邊及前後擺動等動作,試圖在有限的空間裏行動,有點像父母哄着小孩睡覺時的重複性搖擺動作,也可能像我們做運動如游泳或帶氧練習時不斷重複動作以釋放能量。從這些層面上,人類和動物是沒有界線分別的。到時大家在現場會見到舞者就像一件會移動的雕塑,而且是持續改變狀態的,所以只有持續性表演,才能讓我們透過不斷重複為自己帶來不斷的體驗。」

然而也因為疫情,導致 Jocson 很有可能需要在馬尼拉家中以直播形式表演,對此她有何想法?「其實整個世界都因為疫情而不能外遊,這本身便是另一種緊閉,正好為《動物園》添加一個層次,像展覽空間原本為女子監獄一樣,為作品增加了閱讀及演繹的複雜性。事實上,觀眾透過直播觀看,可以看但不能干擾,這種影像監控又是另一個層次的閱讀。」

除 Eisa Jocson 外,《動物園》合作者與表演者有 Russ Ligtas、Bunny Cadag、Joshua Serafin、Cathrine Go;香港合作者:楊浩、Cox Sylvie Nadine、楊晞忻。其他香港表演者:李嘉雯、陳俊瑋、邱加希、何尚熹、謝裕鈴。

《承受着自身的姿態》(The Body Hold Its Shape)
展期:即日至9月20日
地點:大館當代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