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GUE HK:對今次憑《我談的那場戀愛》分別入圍金馬奬最佳女主角及最佳新導演,可以分享一下你們的感受嗎?對於你們有何重要意義?
SANDRA NG:很意外,金馬奬得過幾次提名,但得獎已是21年前的事了。隔了21年之後宣布提名那天,我當然很激動,很感觸。我拍片說,真的是老淚縱橫,21年前拿了金馬奬,21年後才再提名。我很感激,這個角色對我來說好得意,從來沒有演過。
HO MIU KI:最初參加「首部劇情電影計劃」 是因為太久沒有工開,就好像自己開一部戲,只不過是自己做導演。大家都知道金馬奬和每個影展都有自己選片的喜好,《我談的那場戀愛》這個片種其實較難,我沒有想過自己會得到最佳新導演提名。
SANDRA NG:難度是因為金馬奬的評審制,所以我真的很驚訝,因為這部電影既商業,又要笑又要哭又要有喜劇,又有少少文藝,這個戲種頗難被評審垂青。
VOGUE HK:君如,你出身於演藝家庭,很早就入行拍劇;何導,你本身是讀服裝及紡織出身,之後入行當編劇。那麼,是甚麼令你們真正愛上電影,並且決志全心全意投身電影?
HO MIU KI:我不敢說自己很愛電影,直到我寫完這部電影。這部電影有很多東西都是講電影的,既講騙案也講電影,因為我們常常覺得電影也是騙局來的,一班人做假,希望觀眾相信裏面的故事,跟騙局很相似,我寫完這部電影發覺自己不經不覺愛上電影。我本身不是讀電影的,到投身這個行業,我也不至於每晚都看電影。我反而會說,我喜歡創作、喜歡寫故事,每次創作都放了自己那個階段最好的進去,寫得好不好是一回事,但在那個階段已經盡了力寫。我常跟監製說,我不懂留力寫劇本。很慶幸自己到了這個年紀,能夠寫一個這樣的劇本又有機會拍。
SANDRA NG:我的年代就是不知道為何誤打誤撞就入行了,入行之後,就沒辦法脫離。加上我父親是演員,而那個年代又是真的有很多戲拍,可以不停地每天開三部戲、兩部戲。我是另一套訓練出來的,所以我們根本就是不同世代的人。但是我覺得這樣才奇妙,有一些東西可以一起jam。讀很多書好不好?我覺得是好的,但是我沒有機會讀很多書,我在訓練班讀了9個月而已,我不會說它沒有用。但是我覺得拍戲始終要靠實踐,要落手落腳,在現場殺出那條血路。
VOGUE HK:在你們看來,不同年代拍電影有甚麼困難和機遇?你們如何突破自己?譬如君如你在90 年代自資開拍《四面夏娃》一改戲路,而何導你則透過「首部劇情電影計劃」轉型當導演。
SANDRA NG:每個年代都一樣,總之女仔要靚,你就會很明白自己的處境,並不是一個靚女。我當然想做公主,但是沒辦法,現實就是決定了如此。如今回想,我仍然選擇走這條路,即是豁出去拍喜劇。電影有很多不同類型,打、喜劇、笑、浪漫等等。選來選去,浪漫?當然要一個好靚的靚女,是男人喜歡的;打?又不夠人打。笑?可以的,讓我試下啦。但是笑是要自毀形象的,我明明不是好醜樣或好騎呢,但是我就是要做一個好騎呢、好醜樣、代表一眾草根、被人消費的角色;即是這個女仔不靚,又被男人取笑,然後又希望自己的老公成功,可說是代表了那個年代八成人的心聲。試着試着,行得通,然後我就不停地演這些角色色、被人消費,演了差不多6、7年,在80年代尾至90年代初。後來我覺得夠了,可停一停。我已經演了很多,我自己也不覺得自己好笑,又為何再演下去呢?我不拍喜劇,那我可以做甚麼呢?嫁人?不工作?轉行?不可以這麼天真。那就試一下捱的日子吧。捱的日子當然是幾難過的,但我覺得那樣也好,也是一個經歷來的。於是我便試下揼石仔去寫劇本,找朋友幫我,我的路就是這樣走的。
HO MIU KI:人如果舒舒服服的話,就不會有甚麼突破;是為世所逼,環境需要你轉。我很感謝陳慶嘉導演帶挈我,我最初(從鞋履設計師)轉行做編劇,是因為他找我寫電影《內衣小說》的小說版,我停了(設計師)工作用一個月寫完小說,之後再找設計工作卻找不到,失業,山窮水盡。嘉導很好,來找我做編劇。我參與編劇的第一部電影,也是嘉導的《人間喜劇》;沒有人肯投資給他們開拍,是他們自己出錢拍。拍着拍着,又行得通,慶幸有工開。前幾年疫情,整個市場氣氛不好,幾年沒有工開,我和嘉導就靠教書為生。同樣是山窮水盡,去參加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從編劇轉型到導演,也是因為覺得前面好像無路可行,就逼自己跳出去,試一下。
VOGUE HK:談談你們這次在《我談的那場戀愛》的合作,對方給你留下了哪些特別深刻的印象?
SANDRA NG:我覺得她的劇本很完整、人物很鮮明。我看劇本的時候已經覺得,我再也不想接到那些「飛紙仔」的劇本,而這個劇本已經成功了一大半,因為不用再需要在現場「磨爛蓆」。
HO MIU KI:我覺得很幸運,她對新導演很好,因為她肯幫我試,她在每個take都有不同等級的演繹。例如我有時想收斂一點,那她會在第一個take演得大一點,然後收斂一點,收到我覺得太文藝,她又會幫我放大。我自己寫的劇本偏文藝,但去到一個戀愛中心花怒放的狀態時,她會幫我放大來演。我覺得難就難在,前面正常、沒甚麼情緒的時候,她可以收起來,當去到要放的時候,又不令人覺得突兀。
SANDRA NG:我們以前拍菲林是很矜貴的,現在(數碼化)任你拍,試多幾個take啦!你就亂試吧!可能有時試到一些東西,你未必覺得合用,但也可能有一個表情、有一個動作是很有趣的。
VOGUE HK:《我談的那場戀愛》描繪了男女主角對生活失去熱忱、變得麻木。你們的電影生涯中是否曾遇到過類似的境遇?當時是如何重拾熱情的?怎樣才能長久地維持這股熱情?
SANDRA NG:我有,就是那6、7年拍喜劇的時候,經常都喴嘩鬼叫、嘻嘻哈哈,去到一個不再享受的程度,那就停一停。當然會「滑牙」(螺絲擰不緊)啦,當你不停地演那個角色、loop那個角色,難道你不「滑牙」?有時候都要靜一靜,想一想。
HO MIU KI:而我是還未開始「滑牙」,就已經沒工開。我一直跟嘉導寫劇本,除了我們自己都喜歡寫的這類輕鬆喜劇之外,還有很多不同類型,所以就未至於去到「滑牙」。沒有「滑牙」,但有一度懷疑過自己不會寫劇本。當你寫了很多劇本,但怎樣都賣不出去,作為編劇的你一定會懷疑自己寫的質素不好令別人不想投資。懷疑自己的時候,嘉導叫我去教書,因為教書就是你要將一件你自己覺得理所當然的事,很有系統地說講解;如果你可以將它教給完全不懂的人,就代表你真的掌握了它。在教書的過程中,真的重新整理了自己。
SANDRA NG:我覺得演技就是長久的熱情。每次都不同,你對的人、角色、對手個個都不同,尤其是這幾年對着新的演員、導演,更加不同。以前合作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導演,我已經明白、知道他們的套路,想要甚麼我都可以提供。但是這幾年跟新演員合作很有趣,大家看的、想的方法都不同。我的熱誠就是,我接到這個劇本,我演這個角色,我知道我是這樣演的,去到現場有很多東西去配合,得每一次都是一個挑戰,我仍有可能跟不同年代的人拍戲,這個就是我的熱誠。我們很喜歡去到現場,去看看道具、著衫;服裝、美指、導演、編劇等等大家有自己的想法,將他們的想法集於自己,然後表達出來,這就是我仍然對演戲充滿熱情的理由。隨着我自己年紀老去,過多兩年又是不同的歲數、樣子 ,總會有些角色是我未曾演過,這就是我一直演戲的熱誠。
HO MIU KI:我慶幸我們這個行業是project based。因為我以前做鞋履設計,是很regular的,現在做創作,每次都有變化。在我們這一行,別覺得你喜歡做的事,就一定會做得很開心。甚麼叫你真的很喜歡那件事?就是你做那件事的過程很痛苦,但做完了之後你仍然想做,才是真正喜歡。我寫劇本很痛苦,下一次再有新劇本寫仍然很想寫,收到電話叫你來開工的時候你還是很有熱情的,那就代表你真的喜歡。
VOGUE HK:你們都擔任過不同的電影崗位和角色,其中哪一部分是你們最享受、最具滿足感的?
SANDRA NG:最有滿足的當然是做演員;令觀眾看到覺得有共鳴。這部電影我從頭到尾都很享受,由接劇本,到創作過程,到現在的成果,我都很享受。因為角色、導演、演員、編劇 ,個個都是全新的,很刺激,那我去試一下自己去到哪個境界。我在這個電影有一個執念,余醫生其實是一個很悲的人物,但又不可以做苦情戲,所以這個角色有很多層次。
HO MIU KI:寫劇本,是由零開始有一個主題,因為這個主題,想發生甚麼故事,慢慢呈現出來。我自己很享受寫劇本、做編劇這個崗位。我很享受寫完一個故事,然後有導演拍出來,即使可能拍出來跟我寫的版本不同。作為一個導演兼編劇,在現場見到有演員講你寫的對白,比你自己想像裏面那一刻更好,你會覺得好正。
VOGUE HK:君如,你是華語地區最有影響力、最受歡迎的喜劇演員,而何導,你的主要編劇作品和首部執導的劇情片也是喜劇。為甚麼你們特別執著於喜劇?在當前的時勢下,你們又為何堅持拍攝喜劇?對喜劇的心態和理解有何演化?
SANDRA NG:喜劇的確難演,要引人笑喎。你引人笑後,自己不覺得尷尬才難。我最怕的人看完之後覺得是爛片。
HO MIU KI:喜劇很難寫很難演,因為這種類型是大家覺得理所當然的,評價也不會太高。人們會覺得一首詩寫得再爛也是詩,一個笑話寫得再好也只是笑話。我為甚麼想寫喜劇,一來現在的社會很不開心,我更加想寫喜劇。二來,我覺得可以寫喜劇、演喜劇、做喜劇是福份來的,因為你可以令很多人開心;用佛學角度看,是給自己積功德、做善事的方法。我本人很悲觀,所以我需要用喜劇去調整自己。
SANDRA NG:喜劇真的要講節奏,好像跳舞,遇到一些好的演員,你就會知道節奏快和慢 ,你知道自己好不好笑。以前的喜劇是很誇張的,身體語言的節奏、演繹都很誇張。但我覺得喜劇也要由人物出發,不可以只有惡搞。我覺得這幾年不流行這類喜劇,即是惡搞喜劇,好誇張、浮誇。說回這部電影,導演說要拍一部喜劇、愛情、浪漫、文藝的電影,首先,人物需要非常立體。女主角是一個婦科醫生,我覺得荒謬就是客戶重男輕女、想生仔,而醫生收支票叫人行房,劇情很貼地、很現實,這些就是喜劇的底,而不用演得太過誇張。又說到《金雞》,主角完全是基層人物,大家很難接受一個每天不停接客的妓女,但電影又很有人文精神,是一部很難得的電影。你說它是不是一個喜劇呢?我覺得它不是一個喜劇,它是由一個人物出發。而《我談的那場戀愛》就是講一個很寂寞、很有錢、和老公關係不好的人。
VOGUE HK:對於立志投身電影的新演員和新導演,你們有甚麼建議或鼓勵的話想要分享?
SANDRA NG:我覺得真的要夠餓,好餓,非常肚餓。還有,你在體能上要真的應付到,做這行,無論腦或心智都是體力活。還有,要經常問自己,究竟我喜歡不喜歡,因為很容易就放棄,很容易就躺平。這需要要很大的決心,的確。
HO MIU KI:就好像前面所說,你喜歡到即使過程有痛苦,完結後你仍然很想再做,才是喜歡。不要被「我是演員」、「我是編劇」、「我是導演」這些名銜令你以為自己喜歡做那件事。
要經常問自己,究竟我喜歡不喜歡,因為很容易就放棄,很容易就躺平。
吳君如 SANDRA NG
你喜歡到即使過程有痛苦,完結後你仍然很想再做,才是喜歡。
何妙祺 HO MIU KI
Photography: Chau Yiu Yan
Photo courtesy of One Cool Pictures Limi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