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GUE》創刊第一期的 Nostalgia 欄目便來寫 Alexander Liberman(1912-1999),不無半點私心。當然,Alex(他喜歡別人這樣稱呼)作為《VOGUE》母公司 Condé Nast 整個出版集團的 Editorial Director,為公司效力超過半個世紀(1941-1994),是唯一一位經歷了集團先後兩個老闆年代的老員工,即集團創辦者Condé Montrose Nast 家族(於1909年收購1892年創刊的《VOGUE》)及於1959年收購Condé Nast集團的 Newhouse 家族,加上2019年為Alex逝世20週年等等,這些都足以解釋要寫 Alex 的原因,然而,我還是想交代一下當年是如何邂逅 Alex,並受其影響,直至今天。
我在1980年代末加入雜誌行業,第一本效力的是香港本土創辦歷史悠久的《號外》雜誌,由於初入行對雜誌毫無認識,那時被長輩教知,要學做生活方式雜誌,不要看本土辦的,要看便看外國雜誌,因為人家歷史更悠久,經驗更豐富,操作故事角度更成熟。
於是,我發現自己每個周末流連中環環球大廈二樓捷刊書報社,翻閱着海量來自歐美日的雜誌,很自然地對《VOGUE》感到最大興趣。一來是她的歷史和名氣,二來是她有美國和英國版,讓人能讀懂內容,三來是她還有法國版和意大利版,雖然讀不通但卻為她們優美的設計及藝術的影像深深吸引。
做雜誌的人都有個小習慣,便是當翻閱別的雜誌時,如果覺得做得不錯的話,都會刻意翻到版權頁看看幕後是誰在做。結果我在不同版本《VOGUE》的版權頁上,都會見到頭銜為 Editorial Director 的 Alexander Liberman 這個名字,超然地給放到版權頁最底的部份,怎不教人留下印象?心裏疑問,到底這位總監何方神聖,能夠統領全部我最喜愛的《VOGUE》?!
可恨那時還未有互聯網可以作人肉搜尋,我是後來在逛書店的時候嚇然發現一本名為《Alex:The Life of Alexander Liberman》的傳記式書籍(Dodie Kazanjian和Calvin Tomkin 合著,Alfred A. Knopf 於1993年出版),這才第一次見到封面 Alex的小鬍子廬山真面目,二話不說買回家挑燈夜讀了。
雖然據說這本傳記並非 Alex 最喜歡的版本,但我的心已被內裏關於他的一點一滴牢牢抓緊。而且至今記憶猶新的是,那時見到書中扉頁刊登了他一些名為 “Circles” 的畫作系列,只見全部都像是輕描淡寫畫下的圓圈,筆觸更有點粗造,但卻泛着點點禪味,我很奇怪一位統領着世上最精緻時裝雜誌的人,為何其畫作卻可以是如斯順手拈來的簡約!?
Alex 於1912年9月4日在蘇聯基輔出生。父親為木材商人,母親擁有一半吉卜賽血統,為莫斯科首間兒童劇場的創始人,為經常流連劇場的 Alex 童年注入舞台藝術薰陶的氣息。九歲時Alex舉家移居倫敦,後來轉去巴黎,並在那裏進入了 Ecole des Beaux-Arts 藝術學院接受藝術及建築科目訓練。1931年 Alex 年僅19歲便加入巴黎經典視覺雜誌《Vu》任美術總監,後來更兼任執行編輯直至1936年離開。1928年創刊的《Vu》是巴黎首本新聞攝影為主旨的雜誌,充滿實驗精神,Alex 在這裏開始嚐到為雜誌創作視覺版面的樂趣,把自己對藝術、攝影及平面設計的想像大膽演繹,更在1937年巴黎舉行的世界博覽會贏得雜誌設計獎項,這些都為其日後進入《VOGUE》並為雜誌注入嶄新氣象奠下基礎。
1941年因為大戰關係,Alex 和女友 Tatiana du Plessix 一起移居紐約,二人於翌年結婚,開始了一段持續半個世紀的婚姻情緣。事業方面亦一帆風順,Alex 於1941年剛到紐約,雖然經過一番轉折,但最後都被 Condé Montrose Nast 本人聘請在《VOGUE》的美術部工作,1943年成為美術總監,至1960年躍升為集團美術總監,1962年轉任集團編輯總監至1994年才退下火線任集團編輯部副主席。
當年 Condé Nast 應該是看中了Alex之前在《Vu》操作新聞性題材的經驗,希望他能為《VOGUE》帶來嶄新的現代化的衝擊。因為發展至1940年代的《VOGUE》一直是傾向傳統的女性雜誌,那時的總編輯為自1914年開始便擔任此職的 Edna Woolman Chase(1877-1957),至1952年77歲才正式退休。為了呼應時代的轉變,獨具慧眼的 Condé Montrose Nast 知道雜誌需要注入嶄新的能量,創作更貼近社會現狀和現實生活文化的內容。
誠如 Alex 在後來的訪談這樣形容當時剛加入《VOGUE》時的願景:”I wanted to show the reality of what women actually did. To introduce life, real life, into 《VOGUE》, and use photographers who were really reporters.”
於是,在加入《VOGUE》後,除了一貫正統優雅貴氣造型式時裝相片外,Alex 還刻意引入具衝擊性的影像,把現實生活裏的場景呈現。2013年由曾經和 Alex 共事的後輩美術總監 Charles Churchward 編著了一本名為《It’s Modern : The Eye and Visual Influence of Alexander Liberman》(Rizzoli出版)的專書,闡述Alex超過半個世紀創作歷程的視覺美學主張和演變,內裏便特別引用了一個源自1941年5月15號《VOGUE》的封面設計(那時《VOGUE》還是雙週刊),Alex 把一個紅色大汽球代替了雜誌名字裏的”O”,讓穿泳衣的模特兒臥着伸長雙腳以腳尖頂起,簡單而大膽的概念,造就了《VOGUE》至今最令人難忘的封面之一。
其實 Charles Churchward 以 “It’s Modern” 做書名,是因為它正正就是Alex的口頭禪。原來一向喜歡以出人意表的元素創作的Alex,經常鼓勵作者大膽起用奇怪的字款和形狀做設計,唯一要求是出來版面裏的文字一定要能清楚閱讀。而當他自己的設計引來懷疑目光,他便會以一句 “My friend, it’s Modern!” 來為自己辯護,其實更像是一錘定音的告訴大家不用再懷疑了,因為他的思考和出發點都是現代的,必定能呼應當代審美思潮的趨勢。
我們都知道,modern 一詞除了解作摩登緊貼時代步伐,更包含指向未來的勇氣和承擔,Alex 會將之作為口頭禪,足見他始終是敢於創新的創意人。事實上,經歷半個世紀的雜誌創作,統領過Condé Nast集團旗下有數的雜誌如《VOGUE》、《Vanity Fair》、《Mademoiselle》、《Glamour》、《Allure》、《GQ》、《Details》及《Traveller》等等,Alex 創新的例子實在多不勝數,很難一一詳細介紹,但一句modern,也許便是總結 Alex 創作風格的最佳形容詞。
其實有關 Alex 的創作生涯,還有另外一個也許更重要的部份,便是他作為藝術家身份的創作。Alex 的藝術創作主要分為兩部份:畫作和雕塑,而且都是他自藝術學院畢業後從來沒有停止過。在1990年代一次訪談中,Alex 便明確界定了雜誌和藝術的定義,對他來說,雜誌是餬口的工作,藝術才是他真正意義上的個人創作,平日要上班,周末才創作。
可惜的是,在二十世紀相對保守的美國藝術圈輿論,還是比較看重他雜誌的成就,大多把他定義為雜誌人,而非藝術家,而Alex對此是不無遺憾的。事實上,他的雕塑作品,尤其是充滿簡約工業味道的大型戶外雕塑,散見美國以至世界各地;他的畫作亦為大型美術館如倫敦的 Tate 及紐約的 Guggenheim 當代美術館收藏,Alex 的藝術成就是肯定的,只是他在 Condé Nast 半個世紀的「工作」成績實在太過斐然,加上時尚雜誌又是接觸大眾市場的載體,名氣自然更響亮,自然成為人們談論的焦點。
也許像Alex自己曾經說過,作品不是最重要的,創作過程才是關鍵。如果他真的最享受自己創作藝術的過程,那麼他的藝術生涯應算圓滿的了,而且,他還可以利用自己雜誌人的身份,啟動了好些和藝術有關的項目,為《VOGUE》引入更多藝術元素及內容。例如他早在1950年代便讓模特兒在 Jackson Pollock 的畫作前拍攝。又例如他於1955年出版的經典絕版藝術書《The Artist in His Studio》(Random House於1988年再版),便收錄了之前他為《VOGUE》走訪一班藝術大師,包括 Picasso、Marc Chagall、Georges Braque、Max Ernst、Alberto Giacometti及Henri Matisse 等等二十多位的工作室所拍攝的照片及撰寫的文章,成為網羅最多二十世紀偉大藝術家的唯一一人,這項目本身已經是不可多得的藝術創舉。
其實如果 Alex 活在充滿 Slash 一族的今天,也許他工作和創作的身份便不會那麼敏感,為那麼多人詬病。事實上,Alex 便是二十世紀的 Slash 鼻祖,他同時是雜誌美術總監及編輯總監、雕塑家、畫家、攝影師及寫作人。雜誌對他來說,其實是手到拿來甚至天馬行空的橫向創意作業,因為他忠於 modern 的創作態度,所以概念點子要幾多有幾多,擅長突破傳統框框讓新舊交融令 Alex 在雜誌界如魚得水。藝術才是他垂直式深入自我發掘潛能的創造,這點可以從他一直持續了數十年的 “Circles” 系列畫作演變可以看到,早年的 “Circles” 是工整地以油彩繪畫出一個完美的圓圈。到後期的 “Circles” 是輕鬆隨意的以炭筆揮灑出一個又一個又一個的圓圈,圓圈未必閉環呈現,也許象徵了他對人生十常八九不如意的體會吧。
Editor
Peter W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