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月的時裝發布會前夕,John Galliano在Maison Margiela的工作室裏大聲播放着《天鵝湖》的音樂。他在年輕的時候第一次在倫敦看芭蕾舞,當時就被迷人的公主Odette的故事所吸引。Odette被邪惡的巫師變成了一隻天鵝,只能在夜晚變回原形。「當她以人類的形式顫抖……那一瞬,我切身感受到她有多麼不舒服。」Galliano回憶道:「雖然這只是一個民間傳說,但是背後蘊含很多基於現實和真理的智慧。」柴可夫斯基的弦樂,響徹了巴黎Rue Saint-Maur這間由修道院改建的工作室的外圍小庭院,這裏有Galliano的年輕實習生,無論是在服裝搭配還是妝髮方面,個個都精心打扮,為工作室標誌性的白色環境增添不少色彩。
當她以人類的形式顫抖⋯⋯那一瞬,我切身感受到她有多麼不舒服。
John Galliano
Galliano的實習生都是誕生於Z世代、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正處於一個有革命精神、致力於表達自我個性和蔑視對舊世界的順從的年齡段。「我很佩服他們無所畏懼,他們在做真正的自己,因而啟發了我。」Galliano說。在他眼中這些實習生彷如年輕的獨角獸,亦跟Odette很相似:處於蛻變邊緣的神秘生物,決心要找尋真正的身份認同,而且在這個難以脫離規範的世界中顯得如斯脆弱。「它是美麗而嚴謹的,在音樂上,則非常複雜。」他分析柴可夫斯基的組曲如何和應這個相似:「當它被編為芭蕾舞,人們的反應是:『噢,我們不能跳出來!』」對此他笑着表示喜歡。John Galliano從未失去過對新事物的震撼。
我現在對標籤為『男裝』或『女裝』感到很不舒服。至於『雌雄同體(androgynous)』……
John Galliano
新穎的還包括他在Maison Margiela採取無性方式(有時很難找到合適的詞語去形容)。談到他對品牌的未來採取無所不容的哲學,Galliano挑戰他自己的用詞:「我現在對標籤為『男裝』或『女裝』感到很不舒服。至於『雌雄同體(androgynous)』……」他停頓下來,衡量這個詞語:「這不再是我字典裏的詞彙了。我不喜歡那些局限我們的詞語。有時我會說『男女通用(unisex)』,但還有另一個詞嗎?也許單純就只是衣服(clothes)?」他總結時不忘翻一下白眼,以諷刺人造的東西總被灌輸成有分男女的概念。作為對《天鵝湖》的歌頌,John Galliano的Maison Margiela 2019秋冬co-ed系列是品牌過渡為無性別的高潮,亦標誌着Galliano成為品牌創意總監五年,以其權威性的卓越手工藝帶領Maison Margiela成為真正的高級訂製服時尚品牌。
作為Maison Margiela高級訂製服一貫的標記,Artisanal系列是一切的開始。七月的時候我跟Galliano在新品發佈前夕見面,這個精心製作多月的系列,以實驗性質表現出樸實無華的一面。他以此作為研究、技術和製作發展的基礎,並為他日後的成衣系列和更加商業化的pre-collection提供養分。「我來這裏的使命是要把Maison Margiela變為世界最尖端的品牌,在過去五年打下了穩實的基礎。」他說。「通過我們年輕的團隊,我明白到我們所做的是對的。是真實的。因此給創作者充裕的時間去發展一種創作語言非常重要:一種剪裁與立裁方法,從而為其他系列帶來靈感。當你經歷了這個過程,出來的成果將會是真實的。」
Galliano通過他的Artisanal實驗室首次以無性別的角度設想Maison Margiela的方向。他在品牌任職三年、正式為2018秋冬男裝成衣系列負責時,他已經加入了一些Artisanal要素。當中的點睛之作可以說是一套Klein blue斜紋剪裁絲綢西裝,彰顯了Galliano在整個職業生涯、尤其是他在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在Christian Dior高訂系列中使用的標誌性技術。這款絲綢以柔軟細長的方式完美地包裹着男性身體,完全借鑒女裝的製衣模式。在2018年六月,Galliano發表了他首個擁有着高級訂製服強大印記的男裝系列。「我想以一種更具性別流動性的方式展示它。」他說,回想起當時借用女性高訂製衣技術,特別是在面料技術和表面裝飾方面所投放在整個系列上的功夫。
在Galliano接管Maison Margiela前,Artisanal系列經已存在。自2009年創始人Martin Margiela離開並將品牌賣給了Diesel的意大利母公司Only The Brave後,這個系列就由沒公開名字的設計團隊所取代。雖然Martin Margiela對白袍的偏好源自於他對高級製衣的熱愛(所有在巴黎工作室的裁縫都穿上一式一樣的白袍作為職員制服),但是仍然與如今Maison Margiela在高級訂製服的成就無法比擬。跟隨着穿上短褲、T恤和拖鞋並把長髮綁起圓髻的Galliano走過由縫紉機和裁縫們所構成的有序迷宮,雖處於殿堂級的時尚工作室中,卻會有種身處那個Galliano為Dior擔任女裝設計師的巴黎的錯覺。在工作室的樓上,他是實習生們的口中的「John」,在樓下他則搖身一變為「Monsieur Galliano」,這就是在時裝的層面上,他個人彷如Odette那般在天鵝和人之間的來回轉換。
在他對Maison Margiela的無性別轉型中,Galliano兩方面的創造性人格都至關重要。一方面他是觀察敏銳的設計師,反思着我們身處的世界和他處世的經驗,並以對將來的想法作出回應。相應地,他的另一面就把這些想法演繹為令人驚艷的服裝,通過具象的剪裁表達他的哲學,這充滿無畏的試驗性,卻又建基於時尚界最傳統的製衣工藝。「從設計的角度來看,這是頗為解放的。」他在談到無性別的方向時說:「我不是想讓女孩看起來像男孩,反之亦然。我對此毫無興趣。我希望將轉變的概念融入到剪裁中。」Galliano根據他所察覺的Z世代實習生那份自由價值,很快便為其男女裝系列鋪路。
直至2018年,他都一直為Maison Margiela的首款香水不辭勞苦地工作(Galliano是一位香水愛好者,他經過的每個房間都會有香水、香氛蠟燭、薰香和鮮花的香氣),並決定在2019春夏系列發佈會同時推出。他為香水命名為Mutiny,以此作為具多樣性的新時代宣言:「不因循守舊、真實、挑戰、擁抱個性。」他說:「全是我所相信的一切。」在一個高度多樣性、包括LGBTQ+社群的香水運動的支持下,Galliano將這些價值放在服裝之上,他將短裙變成披肩,將褲子變成外套,以及種種你能夠想像到的轉變,創造一種混淆了傳統男女衣裝界線的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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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feel complete doing what I desire.” @eelainekwok #MyMutiny #MaisonMargielaFragrances @i_d
這是我在Maison Margiela想要表達的具象表現,亦是我們所代表的實質展現。」他解釋道。「這可能是我們能夠不必考慮性別的開端。我希望當我說這是件新衣服時,聽起來並不會傲慢,因為它只是一種思維方式,一種激勵我以不同方式剪裁和立裁的無性別思維方式。我們所做的只是在提出一些新的東西。」正如其後的《天鵝湖》時裝秀,該系列要求破舊立新的工作流程。「所有衣服都在男性及女性身上進行試身,以獲取新的比例。」Galliano為其服裝時緊時闊的線條解釋。
「但它也是關於從傳統上已被認為是無性別的中性衣裝中識別出來並進行闡釋,例如djellaba和caban。」他說。「我們每次都會相互參照。也許它在重新定義感性上帶來真正的解放效果。它在兩性身上看起來都很酷嗎?這一直是個考驗。我們並非想讓男孩看起來像女孩,反之亦然。這種思維方式已經不合時宜。」在我們的對話中,每當Galliano說到一些技術性的範疇,他都會不斷以宏觀角度表達他的想法:激勵他的新一代以及在他們身上看見自己年輕時的影子。「我喜歡香水和剪裁服裝的具象方式可以代表這麼多。我想建立一個人們可以創造與分享的平台,讓他們呈現自己與意識到自己並不是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處於同樣狀況的人。」
Z世代在特朗普的極右政治時代長大,而Galliano在Central Saint Martins的大學生涯則在戴卓爾夫人執政時的倫敦展開。當時的建制與反建制之間的緊張關係跟現在相差無幾。1960年他出生在直布羅陀的蔚藍天空下,他的父母(父親是水管工,母親在學校負責餐務)在他六歲時搬到了倫敦南部,並將他送進了一所男子學校。當時的Galliano仍在尋找自己的性向,卻因而在學校受到嚴重欺凌。「我會否定自己。」他回憶道。「我希望其他人看不見我。」當他進入青年時期並發掘到倫敦西區的俱樂部時,他就如找到一個全新的世界。他會穿着光鮮亮麗的衣服整晚在Soho流連,還經常因為錯過了尾班車而要徒步走回倫敦南部的家。
雖然已有一定的威嚴與無數法語詞彙,但Galliano倫敦南部的鼻音依然清晰可聞。他經常會以玩笑打斷自己,並笑得不亦樂乎。當他和他的造型師男友Alexis Roche所飼養的兩隻布魯塞爾格蘭芬犬在談話中吠叫,他精神為之一振:「Gypsy和Coco!我的小女兒們!」這既像法國的瑪麗皇后,也像英國的狗隻愛好者,而從這意義上說,Galliano依然是他現在與過去的完美對比。他在十八歲時就讀Central Saint Martins。「那時就好像我的整個世界都發生了變化。有些人也像我一樣,和我有同樣的恐懼。我在那裏奉獻了我的生命。我有活着的感覺。」Galliano於1984年畢業,那時正值戴卓爾夫人所管治的保守英國最高峰的時期,他的畢業作品《Les Incroyables》現亦成為傳奇。
「它有着男女裝的元素,把外套反轉來穿。對我來說這樣很自然,我一直都這樣做。人們也紛紛接受,這可以說是一種肯定。在戴卓爾夫人時代,你只能以有限的途徑發揮創意,那真是一個非常有創意的時期。」當他提及那個缺乏教育配套的時期時說。他畢業後成立了同名品牌John Galliano並搬到巴黎,對他而言,相互參照性別代碼已成為他的作品的第二天性。最終他推出了一個男裝系列,並在發佈展出中把男性化的傳統界限推至極限。在1995年,他成為Givenchy的創意總監,一年後他離職並轉而接管Dior長達十五年。
在互聯網時代長大Z世代,可以輕易找到過往種種懷舊事物,而對於他們來說,Galliano和他的超戲劇性和高度奢華的時裝秀就充滿着傳奇色彩:通過珍貴的YouTube片段,得以啟發新一代的創意。當Galliano睽違時尚界四年後被任命為Maison Margiela的創意總監時,新一代擁抱他的回歸,也許是在一個獨一無二的設計師身上反思自身。「我為現今世界感到高興。當我看到人們勇於表達自己、拒絕順從時,我感到很高興。」Galliano說。「永遠不要讓任何人否定你能成為你理想中的人。」這也是Maison Margiela現在致力帶出的社會訊息,但是圍繞Z世代的數位資訊世界,帶來70到80年代無法想像的挑戰。
千禧一代最令Galliano最着迷的,是他們對真實性無所不容的渴求心態,這種思維方式現亦已滲透到他的工作室每一角。他們這代人正在反抗由古老過時的傳統觀念所架起的世界秩序,無論是性別認同、性取向或生活方式。「我們談到世紀末的萎靡不振:就在你認為所有東西都已完成的時候,你卻開始質疑這一切。這就是我現時在Z世代所感受到的:他們質疑他們的價值觀和所相信的。」Galliano說。自從他加入Maison Margiela以來,他一直在探討和質疑這世代成長中所接收的數位資訊文化,並試圖闡釋互聯網如何影響我們現今的世界。
「如今甚麼是真實?社交媒體的可能性創造了一個新的現實。它以資訊的篩選、整合與傳播,令我們相信那就是現實,並且成了現實。但那是真的嗎?」他瞪着眼說:「假新聞成為真正的新聞。」在2019年初,Galliano的反思讓他頓悟:「我們生活在一個頹廢的新時代。我們正在處於社會道德週期中的衰退,這真是有趣。我們生活中的各種手段和放縱將無可避免地溢出。它將會腐爛。這就是我今天所感受到的墮落。」他以一月的Artisanal系列作為衰落週期的例證:非同凡響的外觀看起來是那麼豐富多彩和花巧,令你無法察覺它們已逐漸淌血而成漆黑的輪廓。到他二月以《天鵝湖》為主題的成衣系列中,Galliano想去探索這種墮落感。
「這是將事情抽絲剝繭,還原到只剩最純粹、必需、輪廓、比例。當一個真實的想法可被各方任意詮釋時會發生甚麼呢?」他說,點出互聯網模糊了我們對現實的感覺。「那是墮落。如果這個系列在Artisanal開始,那麼它現在已經墮落了。它失去了原來的想法,這就像我們今天的生活方式。我們對原創想法的墮落作出反應,結果才是最重要。人們不會質疑這是否真實,因為通過現今的資訊科技我們均可創造被視為是真實的東西。我們是這樣相信的。」通過Galliano稱之為「美麗天鵝」的純淨輪廓,很多設計會以另一衣服形式呈現。他想反映現實對比虛擬現實這個主題,並為渴求真實性的幾代人提供一個更純粹的感覺。
你知道嗎,John?從公司的DNA中獲取你想要的,保護自己並使之成為你自己的東西。
Martin Margiela
「他們眼光敏銳。他們想知道品牌支持甚麼,並想成為它的一部分。」Galliano說。「我表現出坦白、誠實、真實:這些都是Martin深信的。」他提及Maison Margiela的創始人時說。「在我來到這裏之前,我曾與Martin會面並討論這一切,他說:『你知道嗎,John?從公司的DNA中獲取你想要的,保護自己並使之成為你自己的東西。』我並沒有打算根據他的作品去創作,但從中理解到的哲學、感覺和真實性幫助我發展了過往工作沒有的概念。它令人振奮,重新激活了我的創造力和我對着手創作實物的熱情。我對此十分感激,因為我曾經離它甚遠。」
Photographer: Leungmo
Styling: 張墨 Daniel Cheung
Models: Eugen@Maxime Model and Nicolas P@Quest
Hair Stylist: Him Ng@ The Attic
Makeup Artist: Chi Chi Li
Fashion Assistant: Foxla Chiu
Producer: Katherine Ho
Editor
Anders Christian Madsen British VogueCredit
Photography by Leungmo, Styling by 張墨 Daniel Cheung